第4章 1894年前后的孙中山与郑观应
李吉奎[12]
1894年,孙中山开始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其标志性行动,先是上书李鸿章,上书目的未能达到,随后赴檀香山组织革命团体兴中会,从事民族民主革命,从此揭开了中国历史的新篇章。一般而言,因上书失败,深感失望,转而要推翻清王朝,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孙中山在其论著、演讲中,完全回避了这次上书和与上书有关的重要人物郑观应。由于孙、郑二人都不谈对方,长期以来研究孙中山的这段历史,只能依靠第三者提供的资料。自从1980年沈渭滨在《辛亥革命史丛刊第一辑》刊出《一八九四年孙中山谒见李鸿章一事的新资料》以后,人们对这次上书有了较为全面和深入的了解。尽管如此,在1894年前后,孙中山与郑观应两人的关系仍然不甚清楚,值得深入发掘研究。
向社会名流、权贵上书,以求提携,是中国士人的传统。孙中山入世之初,也不例外。在上书李鸿章之前,1890年,孙中山曾致书退休在家的郑藻如[13]。就我们目前所了解的情况,孙中山上书郑藻如,是通过郑观应完成的;而孙中山认识郑观应,则是通过陆皓东的介绍。1886-1892年间,长期在上海活动的郑观应,回到南方,大体上是在澳门、广州养病或著述,偶尔也处理一些有关招商局的事项。陆皓东的嗣孙后来谈到:郑观应曾与陆皓东的父亲陆晓帆合资经营生意。陆皓东离开翠亨后,曾在上海电报局任译员。而郑观应曾参与创办上海电报局,又是上海广肇公所重要成员,因此对陆皓东知之有素。1890年,陆皓东自上海电报局请假回乡结婚,此时郑藻如也在香山。郑观应编撰《盛世危言》准备付刻,请郑藻如加以订正。机缘巧合,郑观应在认识孙中山后,将其介绍给郑藻如,并转交了孙中山写给郑藻如的信。这封信,对受函人在乡改良农桑、禁烟等业绩大加赞扬,并劝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发展教育,以为各地楷模。郑藻如对此函有何表态,如今已不得而知;此函是否经过二郑润色,亦无从了解。不久此函被刊载在澳门《濠头月刊》第14、15期合刊上。[14]此时孙已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在澳门当医生。
孙中山有关效西法,振兴农桑、禁烟、发展教育的主张,在1891年前后,又在《农功》一文中继续阐述。关于《农功》是否为孙中山所写,说法不尽相同。据戴季陶说,孙中山在生前曾对他说过,《盛世危言》曾收录他的两篇文章。陈少白相信其事,并指出其中一篇论及农业。到了冯自由那里,《农功》为孙所作已是板上钉钉,所以黄彦在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时,予以收入,详加解说,认为它最初当是由孙中山执笔,再由郑观应酌加修改后辑入《盛世危言》。不过,事情并未了结。夏东元认为,孙、郑在富强救国问题上基本同调,在中西医学方面也有共同语言,“因此,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所收《农功》篇中,对这位‘孙翠溪西医’就很推崇,说孙中山‘颇留心植物之理’,‘犹恐植物新法未精,尚欲博学欧洲,讲求新法,返国试办’。郑观应并且热心地给予帮助。1894年6月,孙中山要到总理衙门办护照出国考察,并打算乘便上书李鸿章,幻想通过李鸿章来实现他的救国主张。郑观应写信把孙中山介绍给盛宣怀请求转荐。”[15]这段文字虽然没有展开论述,但实际上否定了孙中山与《农功》的写作关系。夏教授的学生易惠莉女士在其师观点的基础上予以展开,上升到著作权的高度,“认为《农功》篇当系郑观应所作”。她还指出,“从《易言》三十六篇本及《盛世危言》五卷本的编辑体例看,非郑观应本人作品均以附录辑入,郑观应没有必要对《农功》篇作例外处理”。[16]否定孙中山作《农功》,但并不否认孙郑往来,及某些观点彼此间有相互影响的可能性。至于其他说法,更不值得一提了。[17]用郑观应方面的资料来说明《农功》完全出于郑观应手,自是有理,但完全漠视孙方资料,从辩论角度来说,是坚持一面之词了,事实上并不曾解决问题。在双方都无法找到新的证据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参照1917年出版的《中国存亡问题》,孙中山、朱执信各自的文集都可以收进去,并行不悖,世人亦不必费辞。
说到郑观应在《农功》篇对孙中山的介绍,两种版本提法不同,值得注意。《盛世危言》1892年2月在广州成稿;1894年春,由宏道堂刻成五卷本;1895年,在增加篇数后刻成十四卷本。在提到孙中山时,五卷本称:“今吾邑孙翠溪西医,留心植物之理。”十四卷本则谓:“今粤东有业西医者,留心植物之理。”如果不参比,一般人不会注意它们的不同,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动?笔者臆测,十四卷本《盛世危言》开刻《农功》时,即使尚未发生广州起义之举,郑观应也知道这位孙医士要出事了。为什么?据陈少白所记,孙中山从檀香山回到香港后,成立香港兴中会,准备在重阳发动起义,“在正月十几,(孙)又要我到上海来找郑陶斋(指郑观应),当时还有一两个人也找回去帮忙。”[18]孙中山邀请郑观应回广东,是参加反清起义,这是要杀头抄家的勾当,郑观应还有不害怕的?其自保之道,便是与孙中山切断联系。所以再刻“危言”,文字上便不能不检点。“吾邑孙翠溪西医”,变为“粤东有业西医者”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1894年6月赴天津上书之前,孙中山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这便是准备上书文稿找门路,以及托人写介绍信。介绍信是请在广州赋闲的原澳门海防同知魏恒写的,此前孙医士曾治好他的痔疮。介绍信是经“沪堂教习唐心存交盛宣怀的堂兄弟宙怀转交的。到了盛宣怀案头的,除了魏恒和盛宙怀这两封信同一封套外,尚有郑观应给盛宣怀的推荐信。以上三封信,盛宣怀在两个信封上分别注‘孙医士事’”。可见他是看过这三封信的。比较起来,郑观应的推荐信写得最为热情明白。信的主要部分如下:“敝邑有孙逸仙者,少年英俊,曩在香港考取英国医士,留心西学,有志农桑生殖之要术,欲游历法国讲求养蚕之法,及游西北省履勘荒旷之区,招人开垦,免致华工受困于外洋。其志不可谓不高,其说亦颇切近,而非若狂士之大言欺世者比。兹欲北游津门,上书傅相,一白其胸中素蕴。弟特敢以尺函为其介,俾其叩谒台端,尚祈进而教之,则同深纫佩矣。”又补充道:“孙逸仙医士拟自备资斧,先游泰西各国,学习农务,艺成而后返中国,与同志集资设书院教人;并拟游历新疆、琼州、台湾,招人开垦,嘱弟恳我公求傅相,转请总署给予游历泰西各国护照一纸,俾到外国向该国外部发给游学执照,以利遄行。想我公有心世道,必俯如所请也。”[19]按理说,孙中山赴上海之前,陈少白曾帮忙修改《上李鸿章书》,了解此行的重要性,但在他的回忆中,完全不提请魏恒开介绍信之事,却讲到孙中山在上海找到郑观应,并在郑宅遇到了王韬,王韬帮忙修改上书,并写信给李鸿章幕府的“老夫子”(文案),托他转呈上书。他未说这老夫子是谁,后来有人明指为罗丰禄、徐秋畦,但未详写资料来源,是真是假,无法判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了盛宙怀、郑观应的介绍信、推荐信,可以由盛宣怀直转李鸿章,孙中山还用得着其他人吗?所以,孙中山到天津上书,其经过仍有许多不明之处。
根据陈少白记载,这篇上书李鸿章是否看过,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后来李鸿章说,“打仗完了以后再见吧”[20]。从当时形势来考察,李鸿章是否花时间看过这篇上书都成问题,更遑论接见了。所以陈少白接着便说,孙中山听了这句话,知道没有办法,闷闷不乐地回到了上海。但是民国以来,有几个材料言之凿凿地说,孙中山见到李鸿章之后,如何如何地谈话,甚至连严肃的历史学家黎澍先生也认为:“因此孙中山在中日甲午战争前夕以上书求见为名,劝他参加造反,而他鉴于年老力衰,不能大有为,还说‘幸君努力为之,中国前途惟君是赖,余必为君之后援’云云,是完全可能的。”[21]问题是,孙李并未见面,怎么会有谈话的内容呢?如果真有李鸿章愿为后援的承诺,孙中山在密谋重阳起义时,就不会不派人去联络,以致失此后援。
对于此次赴北洋上书及其失败的经历,孙中山讳莫如深。早在1892年,港督罗便臣曾将孙中山、江英华推荐给李鸿章,李答复可来京候补,每人暂给月俸五十元,并欲授二人“钦命五品军功”。他们曾到广州领牌,但总署要他们填写三代履历等,方得准领。孙等对此不满,回到香港。据江英华对来访者说:“此事外人知之者绝鲜,总理亦不喜对人言。”[22]事同此理,孙中山对上书之事,不但完全回避郑观应的推介,也完全回避了上书李鸿章之事。而且,故意把上书之事弄得颠倒错乱。他有这么两段记述,可以证明上说非虚。
孙中山在《伦敦被难记》中,讲到兴中会成立后,“此兴中会之所以偏重于请愿上书等方法,冀九重之或一垂听,政府之或一奋起也”。等到甲午战败和议告成,清政府禁止变法条陈,“吾党于是慨然长叹,知和平之法无可复施,然望治之心愈坚,要求之念愈切,积渐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强迫”。[23]从上书、兴中会成立,到1897年春《伦敦被难记》出版,也就是两年多一点时间,怎么会有这种错乱记载呢?兴中会成立后,它有什么行动可以证明其“偏重于请愿上书等方法”呢?而且,战争期间是否有过所谓“以是吾党党员本利国利民之诚意,会合全体,联名上书”之举呢?如果真有过这个上书,这个“吾党”也不是孙党,而是康党。
或者有人会说,上述这些话,是说给外国人听的,而且是康德黎写的,他不了解情况。但是,下面这些话,就不能另有说辞了。孙中山在《孙文学说》“有志竟成”中写道:“及予卒业之后,悬壶于澳门、羊城两地以问世,而实则为革命运动之开始也。时郑士良则结纳会党、联络防营,门径既通,端倪略备。予乃与陆皓东北游京津,以窥清廷之虚实;深入武汉,以观长江之形势。至甲午中东战起,以为时机可乘,乃赴檀岛、美洲,创立兴中会。”[24]郑士良本三合会人物,至于在1894年以前是否联络过防营(省防军),既无资料可以证明,也无资料可资否定。至于在澳门、广州行医是否已可作孙中山“革命运动之开始”,因资料缺失,难以证明。人们所知的是,这时他亟于上书求见李鸿章,欲“一白其胸中之素蕴”。这“素蕴”,郑观应是了解的,所以不惜函介,以期玉成。恰好,孙中山在这段文字中“忽略”了孙中山上书和郑观应函介的事。此前,孙中山已“开始革命运动”了,怎么还要去求李鸿章呢?所以要“忽略”它。孙中山说他去过北京、武汉,1897-1898年间,对宫崎滔天还说他在海州盘桓了七八天,有人相信,也有人认为羌无故实。政治家为追求某些效应,编造一些史实,不足为奇,即与孙中山在前揭文字中,说“至甲午中东战起,以为时机可乘,乃赴檀岛、美洲,创立兴中会”一样,1894年创立兴中会时,他何时去过美洲,又是何时“中止”的呢?人们所知道的记载是,孙中山第一次美洲之行是在1896年6月。可见,当事人的记载也未必可信。
陈少白讲到孙上书失败后,闷闷不乐地回到上海,郑观应看见了,就替他想办法,到江海关(上海海关前身)去领了一张护照,请他出国去设法,孙先生也就乘船到檀香山去了。这里说的是郑观应替孙在江海关办护照,赴檀香山是从上海出发。但也有异说,邹鲁的《中国国民党史稿》说护照是总署办的。此说若可信,则上书多少起了点作用。但难道真有两个护照吗?另外,孙科说,兴中会在海外正式成立,系在甲午战争爆发以后,当时总理携同眷属,从香港到檀香山。[25]这些与陈少白不同的说法,可以说无关宏旨,当然能明确最好,因为它毕竟是孙中山历史的一部分。兴中会成立于1894年11月24日,据《孙文学说》自叙,“在檀鼓吹数月,应者寥寥”。如此说来,离沪赴檀,当在八九月间,方合“数月”一说。
陈少白是孙中山早期从事反清最密切的同志,他的回忆录《兴中会革命史要》,长期以来是研究兴中会历史的主要参考资料。其中一些记述,已有资料证明是不准确的。比如说孙中山离开上海时向郑观应借了四百元钱,并未归还,郑观应去世前将借条烧去之类的话,是否属实,也是问题。但总体而言,研究兴中会历史仍然少不了它。《兴中会革命史要》这个小册子,是陈少白应国民党党史会邵元冲之请而写的,但并未全部用上。
孙中山入世之初,人际关系还比较简单。一个青年人,出于救国济世之心,希望通过改革以振兴社会、寻求知名人士的支持,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目的未达,对朝廷产生恶感,原来已萌发的反清意识成了思想上的主流,进而结会反清,以图建立新国,这种历程,无疑也是合理的。在这个转变关头,郑观应诚然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但是自孙中山离开上海后,孙郑彼此都不再提及对方;相反,郑观应与康有为、梁启超关系转密。显然,郑观应已将孙中山排除出朋友圈。入民国以后,二人经常同城而居,但也再无往来。这就无怪乎1922年郑观应去世后孙中山无所表态。由交密到视同陌路,个中应有原因,从治史角度而言,仍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