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双面 Chapter8
今日大概注定了是逼仄场所一日行,从柏蒂咖啡厅的角落卡座开始,到尘灰遍布的凶手故居,一个去处比一个压抑。
如今到了这间出租房,压抑之感彻底爆棚。
称其为出租房,都是谬赞,说穿了就是随便搭建起来的棚屋,摇摇欲坠的板房被泡在浓烈的臭味中,不远处有个公厕,估计是许久没人打扫了,那气味超出笔墨能够描述的极限。也正是因为这股浓烈的味道掩盖,周遭的住户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躺着棚屋中的——
尸体。
吴新江——才看了一眼,谭西晨的脑子里就浮现起这个名字。
并不是说死者是吴新江,而是犯罪现场的异端感,与曾经吴新江犯下的情杀案如出一辙。即使谭西晨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罪犯,但也找不出比这位更加变态的了。
屋子本身都已经破败成那样了,里面的家具摆设之类更不用指望,乍一看过去与一堆垃圾也没什么区别。垃圾堆在周围,中间扒拉出了一小块空地,“死者”就仰面躺在那里。
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一具,亦或者只是半具尸体。
“人”这种存在,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没听说过死一半的。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肯定死的不能再死。
但问题是,尸体,只有一半。
另外一半,是塑胶制品。
没错,就是学校或者医院常用的那种人体模型,头颅、胴体、胳膊、腿俱全,可关键在于,是假的。
上一回吴新江异端病发作,拼在一块儿的是自己老婆和其情人,这一次更加惊悚,他完全跨越了血肉之躯与工业制品的界线,把人肉与橡胶凑成整体。
五大三粗的宋振武缩在门边,俨然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嘤嘤怪。“法医先前看了一眼,尸体……那个中心的切口平滑,普通刀具很难达成这样的效果,应该是用了电锯之类的工具。”
电锯?又与吴新江的案子有了一个契合点。
谭西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方才在吸烟室里翻了半天案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下意识的往吴新江头上套。
宋振武说完正事,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头看着旁边的白艺:“你们刑侦每天看的都是如此变态的尸体吗?你的胃口居然不受影响,我每次在食堂遇见你,你都是大吃大喝。小白白,我敬你是条汉子!”
白艺:“……”
之前不曾料到今日会横生如此多的枝节,白艺并没有申请配枪。此刻她在腰间一摸,颇为遗憾的放下手,她太想把姓宋的打成筛子。
谭西晨没容他们继续贫下去,问了正事:“还有一半尸体呢?”
宋振武连忙收敛神色,答道:“我队里的其他弟兄,连着法医,全部都去附近寻找了,就剩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不过这么长时间都还没有传回消息,我看悬,抛尸点多半不在附近。要么,剩下的部分已经被凶手用其他手段处理的连渣都不剩。”
对于一个炮制出此等作品的凶手,其变态程度已经远超世人想象,宋振武认为,即使这位真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毁尸灭迹的方法,也不值当大惊小怪。
谭西晨问宋振武要了一副鞋套,进棚屋转了一圈,以资深刑警的眼光审视每一个角落。
然而……没有更多发现。
吴新江情杀案的现场也是这般,尸体给人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短时间内思维都聚集在那一个焦点上,不受控制的会忽略其他细节。乍然看过去,上一次的现场是温馨整洁的居家环境,而这一次则是乱七八糟的破败场所,周边的所有陈设都是符合逻辑的存在,本身找不出违和感。
逻辑……
情感和逻辑,相信哪个?
谭西晨脑子里又掠过这个问题。
“给汪州打电话,让他再带两个人一起过来,这里先交给你们,掘地三尺也要把线索挖出来。”谭西晨吩咐白艺,“我另外去个地方。”
“谭队!”白艺眼睛都瞪大了。
她留在现场没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真的可以算得上宋振武口中的女汉子,况且还有支援,更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她眼下担心的是谭西晨,这位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单独行动?
“什么?有话就说。”
的确有话,但白艺也的确不晓得该怎么说,嗫嚅半晌,蚊子似的嗡了一声:“那什么,你自己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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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警官,你什么意思?我弟弟已经死了。你别忘了,人是你亲手抓的,也是你们公安局毙的,如今你竟然来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尽管吴新海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家软绵绵的沙发,但他浑身紧绷的架势,好似一支随时会从弓弩里弹射出去的利箭,随时试图将访客刺成对穿。
访客正是谭西晨,循着记忆找来了吴新江哥哥家里。没错,吴新江犯案之后曾经到此地避难,人也是在此地落网的。
谭西晨的造访不仅出乎主人意料,而且本身他办的这事就很不地道,所以也怪不得对方不给他什么好待遇……连杯白开水都没有。
谭西晨坐在沙发的单人座上,与吴新海一样,也是身板笔直,笔直的近乎僵硬。他默不作声的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把话题续了上去:“方才是我措辞不妥,我道歉。方才我也给吴先生说了,今日在本市某棚户区发现了一起命案,手法与你弟弟做过的那起很像。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当时那个案子,还有没有其他知情人?你弟弟有没有可能将一些犯罪细节讲述给某个亲朋好友听?”
为了炫耀。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人其实是种非常可怕的动物。其它动物杀生多半是为了吃,换言之,也就是为了生存。而人类杀害同类的理由却千奇百怪,更可怕的是,对于那些残酷血腥的细节,某些人甚至会产生一种“看看,我多了不起!”的念头。
谭西晨暂时放下自己的疑神疑鬼,遵循逻辑轨迹调查此事。即使他方才的那些话听起来刺耳,但凶手因炫耀而泄露犯案细节,因此被人模仿,这样的逻辑是说得通的。
只可惜,说得通不代表能被接受,吴新海立刻刺了回来:“杀了自己老婆和那个小白脸,难道还要到处说?是生怕你们警察不找上门来?”
谭西晨没心思去纠正对方不怎么政治正确的想法,又接着问了一个更招人厌的问题:“吴新江妻子那边还有家人吧?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方才那一句已经极尽讽刺,吴新海短时间内竟然词穷了,只好泛起一个冷笑,没有二话直接起身打开房门,摆出毫无转圜的送客架势。
谭西晨知道无法再勉强,从随身携带的小本上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放在桌上,“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打这个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吴新海没有应声,目送谭西晨进了电梯,将门摔的山响。
回过头来,他盯着桌上那张匆匆撤下满是毛边的纸条,停了半晌,但终究没有将它扔进垃圾桶。
从哥哥家出来,谭西晨在车边站了一会儿,越思量越是鬼迷心窍,最后不再犹豫,决定今日第二次造访吴新江旧居。
路过一个私营小超市,谭西晨进去买了包烟,顺便问老板要了一个纸箱子,他就带着这个箱子去了吴新江家,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架势,将屋子里包括书籍、文件、广告在内的所有纸张都放在里头,装了满满的一大箱。
然后,他就搬着这些零碎回了家。
没错,就是回家。
他一个堂堂刑侦队长,独自行动,从罪犯家里弄出一堆东西带回自己的地盘,“知法犯法”这顶帽子他是摘不掉了。
但他骑虎难下,他是非要翻看这些东西不可,甚至都等不及明天。
东西不便带回局里,他甚至有些庆幸宁芮离家出走,好歹给了他一个不受打扰的私人空间。
谭西晨也不知自己要从纸堆里找什么,或许是那张印象里见过的名片,或许是其它什么东西。
总之他从回家开始,就一直在翻,一页挨着一页,不要说吃饭了,水杯就在手边,他都没有端起来喝一口。
坐的太久,谭西晨腰酸背痛,于是又把东西搬到了床上继续。
想想看,哪怕是学生时代有计划的温书,时间长了都会打瞌睡,更何况还是这种漫无目的的检索,即使谭西晨精力旺盛,终究还是熬不住,横竖撇捺在眼前掠过,几乎都组不成完整的字迹。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他身边缓缓躺了下来。背对着他,长发如瀑布般铺了满满一枕头。
这个位置……这半张床是属于宁芮的。
谭西晨心下一软,下意识的喃喃唤了一声:“小芮。”
背影先是僵了一僵,随即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缓缓转了过来。
先是右半边脸,睫毛低垂,看不清眼中是否有水光。不过她面部的线条是如此柔美,特别是在壁灯的暖光下,仿佛镀了一层绝佳的柔光滤镜。
谭西晨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制的往回追溯,顷刻间就回到了他与小芮第一次同床共枕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般,不敢抬眼看他……
心头更软,还有些许泛酸,谭西晨将翻了一半的书扔到一边,试探着就想摸一摸她的面颊。
指尖距离皮肤越来越近,只差几毫米就碰到了……
剩下的左边半张脸,也转了过来。
漆黑如缎的绒毛上,嵌了一只金色的兽瞳。
半张猫脸!
谭西晨腾的惊坐而起,身边的书掉落在地,谭西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再回过头,床铺的另一半已然空空如也,没有宁芮,也没有……那半只猫。
是梦?
但真实的让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