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晚明戏曲的嬗变(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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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绝学梯航”:与程朱理学的关系

王阳明心学的兴起极大地冲击了明代士人对正统的程朱理学的认同,为时代潮流所裹挟,汤显祖的儒学命题也主要是在“王学”的逻辑框范内展开的,但据汤氏《宋儒语录钞释序》,他可能也曾留意宋代理学家的学说。这篇序文作于遂昌任上,有云:

自孔孟没而微言湮,越千百载而宋四子续。四子之于道也,其几乎?余独于茂叔、伯淳窃有慕焉。盖尝读《太极说》《定性书》而知其学,读风月玉金之赞而知其人矣。他如正叔、张、朱无不少逊,而名言非乏。总之,逊心圣道而窥其藩焉者。往予欲删辑诸子遗言,以为绝学梯航,而卒未暇也。

这篇序文对宋儒的成就有所厚薄,推重周敦颐(茂叔)、程颢(伯淳),而对程颐(正叔)、张载、朱熹则略加贬抑,有必要予以关注。晚明文人大多服膺王门心学,但对宋儒“四子”(或称“五子”)也并非全然的一概否定,而是针对其学脉源流和特色成就,形成不同的评价。例如,高攀龙是这样分疏宋明理学流变的谱系:“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周敦颐)、明道(程颢)与颜子一脉,阳明、象山(陆九渊)与孟子一脉,横渠(张载)、伊川(程颐)、朱子(朱熹)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敬斋、康斋与尹和靖、子夏一脉。”[34]焦竑则有言:“宋儒如周元公、程伯子、邵尧夫、陆子静诸公,皆于道有得,仆所深服。至伊川、晦庵之学,不从性宗悟入,而以依仿形似为工,则未得孔孟为之依归也。”[35]以上见解,表现出一个共同的倾向,即区分程颢、程颐的不同,将伊川(程颐)与朱熹归并为一路,这与汤显祖的看法颇有能切近之处,既表明汤氏对宋明二代儒学衍变的逻辑脉络有一定的了解,也大略地体现了王阳明以来心学家们的共识,王阳明曾作《朱子晚年定论》,其序言开首即云:“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36]

现代学者牟宗三认为,以《论语》《孟子》《中庸》《易传》为主,还是以《大学》为主,是识别宋明儒家“正宗”“大宗”和“歧出”的一个基本标准;因为《论语》等“是孔子成德之教(仁教)中独特的生命智慧方向之一根而发,此中实见出孔门师弟相承之生命智慧之存在地相呼应,是儒家本质之所在。至于《大学》则是开端别起,只列出一个综括性的、外部的(形式的)主客观实践的纲领,只说出其当然,未说出其所以然”;据此,他严辨二程思想的不同,以孔孟为儒学正宗,以濂溪、横渠、明道为传承孔孟的大宗,因为他们根植于《论》《孟》《中庸》和《易传》,而伊川、朱子以《大学》为中心,乃歧出者;尽管朱熹一贯被正统意识形态视为儒学的正宗,其实乃是“别子为宗”[37]。汤显祖对宋明理学当然不可能有这样清晰、严密的统系观念,但据《宋儒语录钞释序》来看,他显然领悟到了正统理学的内部差异,而这一差异,恰恰也是他所浸润的王阳明心学得以生发、繁荣的一个基点。至于程颐、朱熹等人何以“少逊”,汤显祖语焉不详,但汤氏服膺罗汝芳以《周易》融摄《中庸》《孟子》的“生生之学”,这或正是他称赏程颢《定性书》和周敦颐《太极说》的一个思想前提。

这里“《定性书》”,即程颢的《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对后世儒家学者产生过广泛影响。程颢《定性书》认为,人心为外界客观之物所触引必然激发出喜怒等经验性情感,完全地遏制它们是不现实的,因此只能以理性来制衡、疏导情感,有云:“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又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所谓“定性”,据朱熹解释,指的是“定心”[38],主要讨论通过哪一种修养方法来实现个人心性的平定,以切近于对圣贤境界的体察。程颢的“圣人无情”可能吸收了道家“无情以顺有”、禅宗“无所住而生其心”等观念的影响,这体现了唐宋以来思想史的合流趋势,但并不能等同于佛家否定情感、欲望的“明理灭情”;在程颢看来,人无法回避与外在世界的接触,必然产生喜、怒等情感,常人不懂得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平衡,而圣人则“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因此刻意压抑情感的抒发是不可能的,而应使其表达既有一定的限度,又能顺合外在世界的自然规律。

汤显祖对《定性书》的称赞,可能也与罗汝芳有关。据《盱坛直诠》(卷下),罗汝芳曾有云:“孔门之教,主于求仁;程伯子以识仁为学者所先,最为确论。……定性之言,与识仁之论,正互相发明者也。”当然,由于缺乏更多的材料,我们对汤显祖与程朱一系正统理学之间的关系尚难做更全面、细致的辨析,但据《宋儒语录钞释序》来推测,他大抵服膺程颢(明道),而对程颐(伊川)、朱熹有所訾议,这是因为汤氏的“道学”思想主要受到王阳明以来所谓“心学”传统的滋养;而程颢《定性书》持一种相对稳重、平衡的情理观,这也与汤显祖一生对于“情—理”关系较为通达的理解也能相互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