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時代與小說家
從《射鵰英雄傳》談到小說創作
好小說不一定要大背景，但大背景往往有助於成就一本好小說。金庸作為小說家，面對着大時代，如何影響他的創作？
■ 金庸 □ 陳萬雄
□ 《射鵰英雄傳》是你比較早期的小說，為甚麼挑這個大時代？
■ 《射鵰》是我比較早期的小說，在此之前，第一部《書劍恩仇錄》以明亡及清初興盛時期為背景；第二部以明清之際的興亡及明朝與李自成的鬥爭為背景；《射鵰》是我寫的第三部歷史武俠小說，以宋亡、金亡、元興三朝的興亡為背景。那都是中國歷史上劇烈動盪、氏族之間大鬥爭的時代，充滿戲劇性的衝突，故事中自然而然會湧現張力。
□ 這可是創作小說的聰明選擇。你當時有沒有擔心過許多中國人對成吉思汗的世界很陌生？
■ 成吉思汗的世界，對許多中國人來說，的確比較陌生，因為沒有一部演義小說曾生動地敘述過成吉思汗的故事。中國讀者們熟悉劉備、諸葛亮、唐太宗、楊家將、朱元璋、岳飛等人的故事，一來有《三國演義》、《說唐》、《楊家將》、《說岳全傳》、《英烈傳》等通俗小說的傳播，二來蒙古人沒有漢人那麼容易了解。這部《射鵰》小說，相信已使許多中國讀者知道了成吉思汗、朮赤、拖雷、速不台、木華黎等人的名字和事䥓。也知道了當年蒙古帝國之大。（郭靖與黃蓉是虛構的。）
□ 我近幾年也常常看蒙古的歷史，覺得很有趣。但用漢字記蒙古音的《蒙古秘史》，還真不敢看。《射鵰英雄傳》後記况提到《九陰真經》與《蒙古秘史》的關係，你為甚麼會看這本音譯蒙古文字的書？
■ 我愛讀和歷史有關的雜書。《蒙古秘史》中的材料，元人向來大加刪節，許多忌諱之處往往不提，例如朮赤，並不是成吉思汗的親生兒子，《秘史》中寫得很明白，成吉思汗的妻子給對頭搶去了而生下朮赤，後來成吉思汗武力強大了，把妻子奪回，承認朮赤是自己兒子。在草原的遊牧民族中，把妻子奪來奪去，並沒有甚麼大不了。但到蒙古朝廷漢化之後，就以為是恥辱之事，所以《元史》、《新元史》等史書中都一字不提。我覺得，這類史書比正史真實，也更加有趣。《九陰真經》是我自己的創造，以漢字音譯蒙古語而寫書，是從《蒙古秘史》的辦法學來的。
□ 除了《九陰真經》這段，《射鵰英雄傳》况還有甚麼有趣的小情節和你所讀的歷史有關？
■ 郭靖攻陷花剌子模城，所用的“傘兵空降”其實是我胡編的，歷史上當然沒有。後來在《神鵰俠侶》中，我寫蒙古憲宗皇帝（編按：蒙哥）進攻襄陽，被楊過用飛石擲斃，真的歷史上，憲宗死於圍攻合川之役（編按：即釣魚城保衛戰，詳見本書第七章“宋與蒙古之戰”），並非死於攻襄陽，正史上只說他“中飛石而崩”，這塊飛石是誰所擲，就誰也不知道了，很可能當時憲宗在城下督戰攻城，城上宋軍小兵拋一塊石頭下來，正好打中他萬歲爺的龍頭，就此一命嗚呼，至於成吉思汗、拖雷、忽必烈等大王是壽終正寢，武俠小說就不能改寫為被郭靖仗劍斫死了。
□ 你寫的是武俠小說，卻對歷史很認真。我是讀歷史的，但我看小說時，盡量不拿它來和歷史對比，我覺得歷史是歷史，文學是文學，讀小說總要有小說的想像趣味。但無可否認，看那些無原則地把歷史胡亂拼湊的小說，總覺得不舒服。我讀你的小說，從人物的神情、對話、行為所塑造出來的形象，與我所了解的歷史非常貼近，很有歷史感，難得還沒有失去小說的想像趣味，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文史穿梭感覺。話說回來，我還是想你為未來的創作者講一下你的創作原則。你的小說與歷史小說，都有運用歷史去創作，你覺得分別在那况？
■ 歷史小說傳統的標準是“七實三虛”，歷史小說中所寫，大致上百分之七十應當是真的，百分之三十可以是虛構或與歷史不符。例如《三國志》正史中，擺空城計的是趙雲，《三國演義》改成了諸葛亮，不影響歷史的主要發展，也不改動人物性格，那一般是允許的。武俠小說的自由度可以更加大些，但我基本上也不大改。大致上是遵守英國史各特（Sir Walter Scott）、法國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père）所遺下來的傳統，細節可以虛構，大事件不能改。英法羣俠去救英王查理一世，要救他逃脫斬首之刑。雖然驚險百出，但最終必須功敗垂成，查理一世非死不可，歷史不能改變。
□ 回應你一開始的講法，中國歷史上劇烈動盪，充滿戲劇性衝突的時代很多，為甚麼你選的歷史背景大都與元明清有關，你對這段歷史是不是特別感興趣？
■ 元、明、清三朝距離現代較近，行動、心理、文字、說話、飲食、服飾、器物等改變還不太大，寫起來比較容易。若以漢朝為背景，人們席地而坐，各種生活習慣與現代變化太大，一一舉證解釋，既非作者能力所及，讀者也覺厭煩。《水滸傳》中寫喝茶要加果仁、糖、鹽；《金瓶梅》中男男女女的生活習慣似乎是明人而非宋人，讀者雖不追究，總覺不順。寫小說，“假”是可以的，“太假”就連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了。
附：《蒙古秘史》介紹
《射鵰英雄傳》况那本文字古怪的《九陰真經》，把西毒歐陽鋒弄得束手無策。據作者說，《九陰真經》古怪文字的靈感，來自《蒙古秘史》，而《射鵰英雄傳》况成吉思汗的事䥓，亦主要取材於《蒙古秘史》。《蒙古秘史》原來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書名，叫《忙豁侖紐察脫必赤顏》，書况面也是這樣的怪文字。
原來這本書是用漢字來記錄蒙古話，那個怪名字譯為漢文，就是《蒙古秘史》。這部書寫於成吉思汗冒起的時候，因此有很重要的價值。叫做“秘史”，可知絕不外傳。元朝亡後，明朝把它譯成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