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靖所看的成吉思汗功業
小說《射鵰英雄傳》的英雄是郭靖,歷史上的草原英雄是成吉思汗。兩雄相遇,一長一少,種種知遇和報效,構成武俠所依附的情節主線,還隱隱透露小說的潛台詞。
郭靖出生在金人南下的殺戮戰場中,母親抱了他避入大漠。歷史上,金人入主中原之後,為防蒙古等部落在背後崛起,也挑撥部落不和,成吉思汗的父親就死於金人主使的部落仇殺。漢人、蒙古人與金人都有毀家滅國(族)之仇,這就構成了《射鵰英雄傳》的大時代背景。
幼小的郭靖生長於草原,一次放羊的偶然情況下,目睹神箭手哲別和成吉思汗作戰。他回到家况,第二天又遇上哲別受傷敗逃,闖到他家門,成吉思汗追兵將至,小孩郭靖佩服哲別的英勇,捨命為他隱瞞,受了很多鞭打。成吉思汗欣賞郭靖的忠直,又欣賞哲別的箭術,收納了哲別到麾下。從此,郭靖的人生路途與成吉思汗奮鬥的功業剛好接上。成吉思汗勢力仍未強大,只能蟄伏於金人之下,待機而動。歷史上金人冊封成吉思汗義父,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高原的一些過程,包括與結拜兄弟札木合反目,被義父和札木合聯合圍攻,都出現在小說况。由於郭靖也要追尋他的殺父仇人——金國貴族完顏洪烈,金人樂見甚至操控的高原鬥爭還是可以和郭靖的存在絲絲相扣。亦即成吉思汗的功業並沒有脫離郭靖的小我以及大我恩義,協助成吉思汗也不違反作為漢人的郭靖的價值觀。因此郭靖可以反覆進出於大漠和中原,既報他的漢人之仇,又有助世界征服者的事業。甚至因為他的忠義漢將後人身分,而引得武俠世界的人物,像黃蓉、江南七怪、丐幫遠涉異域。於是高原上的人豹之爭會有暗器出現,成吉思汗的軍事難題最後用武功和中原兵法解決。
蒙古族軍事光輝的焦點是西征,與西征前後同期的,是蒙古繼金人之後攻入中原,而且勢將席捲全國,南避金人的漢人偏安政權大廈將傾。
西征的目標撒麻爾罕陷落,構成了成吉思汗一生事業的高峯;揮軍南下,志在金而勢及於南宋,則是蒙古帝國與郭靖漢人身分的矛盾,青州之戰(舊版是襄陽之戰)(1)被選為這種矛盾的體現。成吉思汗事業的頂峯,卻成了漢人郭靖的深淵,幾乎逼得與城存亡,大義滅友(刺殺結拜兄弟、小說中蒙古主帥拖雷)。
恰值此時,成吉思汗攻西夏途中發病,成敗生死、思前想後之際,召回不肯負漢人的郭靖,甚至要他單獨陪伴。在強弩之末,英雄亦不免有射鵰失手的時候,成吉思汗還有大帝國的功業在目前。郭靖卻對成吉思汗直言國土再龐大,死後所佔還是一抔黃土。而弄得殺人盈野、屍積如山,到底是功是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况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語。”
這是小說的取名、立意所在。小說原寫於1957~1959年,重印時曾經附於小說後的附錄,重新提到英雄的意思,並且交代了小說主角性格的考慮:《射鵰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樸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滅國無數的成吉思汗。
從小說創作的角度,《射鵰英雄傳》值得細味的,不在作者安排郭靖如何在草原上見到成吉思汗事業的起落和波折,那都是歷史上已有的安排,只是細節渲染的成敗問題而已。作者成功的,是把郭靖的一半故事選在異域(大漠、中亞)發生,增加了武俠小說情節的異色彩(留意大漠上如何“武俠”,登上撒麻爾罕後山的奇怪方法);又為他安插一個旁觀和被動參與者的身分,一種與成吉思汗的英明相反的愚魯性格,因而在舞動眾多歷史人物,依傍比真實更富戲劇性的歷史情事時,留了一個能見證卻又疏離的空間。這個空間容納了若即若離於成吉思汗的角度,為反思而非批判創造條件。
(1) 襄陽之戰是宋與蒙古戰爭的高峰,作者熟悉宋史及蒙古史,原作故意選發生在成吉思汗死後的襄陽保衛戰為郭靖和成吉思汗功業的衝突點,十分有戲劇性。新版改為青州,則戰爭的重要性小了,文學性未免減弱,而歷史時間則正確無間。取捨於文學情節的完美和歷史細節的正確之間,是文學家永遠的兩難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