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人的星期天
我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冬日,是星期天,一個不用上學的好日了。
我早就醒了,可是我不願意起牀,我喜歡躺在被窩裏胡思亂想。
爸爸昨晚是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睡的,他大概早就起來了,外面常傳來一陣陣細屑的聲響:腳步聲、開門聲。只是聽不到人說話,媽媽和哥哥也許還沒有起牀呢!
星期六晚看電視台播的一場音樂節目,香港的大小歌星都參加演出了,「四大天王」各自唱了他們的成名曲。
我最喜歡的不是「四大天王」,他們都太「老餅」,可以當我的叔叔了。我還是喜歡古巨基、鄭伊健、陳曉東一類青春歌星,尤其是陳曉東,他總是規規矩矩、羞答答的,和這樣的男孩子在一起令人感到安全。
陳曉東一出場,我就叫了起來:「看,東東呀!爸爸,你快看啊!」
「東東?什麼東東?」爸爸被我纏住了,從報紙上抬起眼睛。
「他今年才二十二歲,他唱的《心有獨鍾》可好聽呢!有好多中學生都喜歡他……」我一口氣說。
「是你們女孩子喜歡他吧?」哥哥插了進來,嘴角掛着嘲諷,「你們就沒一丁點品味……」
「你才沒品味呢!」我把臉一沉反駁,「你們男孩子老這樣自以為是……」
「夠了!別吵了!讓我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我們都被這把尖利的聲音震住了,回過頭一看,媽媽正披頭散髮、鐵青着臉站在房門口。
爸爸扶了扶眼鏡,好像很猶豫的樣子:「星期六,就讓孩子們輕鬆一下嘛!」
媽媽一下子轉向爸爸:「你明天一拍屁股飛回加拿大,你是輕鬆了,可我呢?我呢?」
爸爸的嗓門也提高了:「別借題發揮好不好,你這人老是這麼不講理……」
「我不講理,」媽媽打斷他,「怪不得你要去找個講理的鬼婆呢!」
「你……」爸爸忽然臉脹紅了,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媽媽「哼」了一下,一扭頭進房間了,房門被她用力一帶,「砰」的一聲。
留在客廳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電視裏幾個不出名的歌手正非常賣力地扭着腰肢,唱着一首很難入耳的歌。
哥哥打起長長的呵欠:「睡吧!爸爸,你明天下午還要坐飛機呢!」他走向自己的房間,忽然用他慣常的嘲諷口吻說:「真是個難忘的有意義的周末!」
「日朗!」爸爸叫道。
回答他的是一下沉重的關門聲。
爸爸呆呆地坐着,枱燈把光線投在他下半邊臉上,他一雙眼珠在半明半暗中一動也不動。
我有些害怕,搖了搖他的手臂。
「爸爸,你們……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呀?」
「噢……」爸爸像從夢中醒來,用指頭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額角,「月朗,乖女兒,去睡吧!明天送爸爸上機……」
「不,」我固執地一甩頭髮,「媽媽說的鬼婆是怎麼回事?」
爸爸好像歎了口氣:「你才十二歲,還不懂得大人的事……」
「不,」我又固執地一甩頭髮,「我懂,我什麼都懂!」
「行了,去睡吧!」爸爸忽然變得不耐煩,揮了揮手。
我只好回自己房間了。
我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爸爸每次從加拿大回來,媽媽都一定會和他大吵一頓;我也實在想不透,那個鬼婆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星期天早上醒來,我還接着昨晚的事,琢磨着一個又一個叫我猜不透的問題。
等我走進飯廳,才發現我是全家最晚起來的一個。爸爸、媽媽、哥哥早就坐到飯桌旁,正悶頭吃着早餐。
媽媽把我的一份早餐推到我面前。
我一看又是我不愛吃的腸仔煎蛋,就把眉頭皺了起來。
媽媽不用看我就猜出了我的心思,馬上用命令的口吻說:「不許說不吃!」
「我……」我還想分辯。
「我一大早起牀辛辛苦苦煮早餐伺候你們,不想聽到任何沒良心的話!」
媽媽的眼光直盯着盤子裏的腸仔,刀叉敲得「噹噹」地響。
爸爸把面前的盤子刀叉一推,隨着稀里嘩啦的聲音站了起來說:「行了!我自己上機場去,你們誰都不用送了!」
我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着爸爸進房間拿行李,走進去又走出來再走向大門,「砰」、「砰」、「砰」三下非常沉重悶人的門響。
唉,我們家的門真可憐,誰都喜歡拿它們撒氣。
大門卻又推開了,爸爸探進頭來,對我和哥哥努力地笑着:「日朗、月朗,爸爸回到加拿大再寫信打電話給你們。」
我和哥哥看看媽媽,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媽媽的眼光沒有離開餐桌,說:「和爸爸說再見,媽媽不許孩子沒規沒矩的!」
我們勉強在喉嚨咕嚕了一下:「爸爸再見!」
「砰!」第四下門響。
爸爸走了。
哥哥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既然不用負擔送機的光榮任務,那我就回西環了,過兩天就要考試了──媽媽你不反對吧?你不是不許孩子們考試測驗不及格的嗎?」
日朗剛考上了香港大學的醫學院,為了上學方便就在附近租了一間房住,只在星期六、星期日回家。
媽媽忽然變得心平氣和:「你不想待在家裏就直說,不用跟媽媽油嘴滑舌的。」
日朗默默地背上背囊,走到我跟前說:「月朗,你問我的功課,我晚上再打電話來告訴你吧!」
我奇怪地望着他:我根本就沒問過他什麼功課,再說他的神態收起了往日對我的不屑,露出了少見的友愛。
「就這樣吧!九點等我的電話。」
日朗也走了,我看着他大步邁向門口,身體碰到桌子和椅子,帶出「嘭嘭」一串聲響。
自從上了大學,日朗的肩膀就變厚變寬了,手腳也變長了,回到家就抱怨空間不夠他自由伸展。我也覺得,只要他在家,處處地方都顯得比平時小一半。
現在飯廳只剩下我和媽媽,卻不見得舒暢多少。媽媽悶頭吃着她的腸仔煎蛋,一縷燙髮搭在額前,一跳一跳的。
「快吃,吃完就練琴、做功課!」媽媽說。
我快快地應道:「知道了。」
又是練琴、做功課,又是一個悶人的星期天!本來爸爸說過星期天上午要開車帶我們到海邊兜風的,結果他卻提前走了。他是下午四點的飛機呀,這大半天他會到哪裏消磨呢?
真想和譚美姍說一說,一個本來很美好的星期天是怎樣變得悶人的。
「不許和譚美姍煲電話粥!」我進房間時,媽媽在我身後叮了一句。
媽媽真厲害,她總是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她不太喜歡我和譚美姍來往,更不許我上譚美姍家,因為她們家住在唐樓。
「那些唐樓的樓梯,最容易發生意外。」媽媽常說,「再說,你還是該跟和我們差不多家庭的孩子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