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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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石头

云,低低地覆盖着崖头。天穹蓝得淡淡的,亮亮的。太阳将密密匝匝的光的梭镖射在崖壁上,显出了这蜂巢状的石窟,像无数双忧郁的眸子。

石头在忧郁。忧郁于云,忧郁于天空,忧郁于太阳和这广袤的塞上的土地。

这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横卧在叫作武周山的北崖上,东西绵延二里许,让不同肤色的游客走入它忧郁的瞳仁,揣摸窥探其内心的幽奥。

这是云冈石窟。

这是拥有五十三个洞窟,五万一千多尊造像,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古代石窟群之一的云冈。五十三个历史的门窗,艺术的巢穴,悠远的梦之库。

五万一千尊生命的化身,精神的载体,灵魂的标本。

浸沉在一千五百年的时间长河中的石头,能不忧郁地忆起北魏和平年间的太阳、天空和云?能不怀念那位叫昙曜的和尚,怀念孝文帝,怀念那些执凿执錾的工匠凡民?

从石窟的东部至中部,至西部,从洞穴的西谷折回东谷,蹀躞徘徊的游客在接受神境的沐浴,飘逸中的沉重感,像这被侵蚀镂空了的石头一样落在心上。

似乎,寻到了古梦。

寻到了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如来佛、菩萨、弟子和护法诸天,与他们对话。在他们的脸上、装饰上、动态上寻找丰富的构图和精美的纹样,寻找主题和刀法。然后,操起浮雕上的古代乐器,来一个古今和弦,一个生死、人神、天地、时空以及艺术与石头的奏鸣。

箜篌如诉,排箫如泣,觱篥如怨,琵琶如颂,石头在唱一支怎样的歌呢?

风化水蚀以及地震,已使这块石头所生养的世界为历史的残齿,咀嚼了厄难和痛苦,同死亡和毁灭在做顽强的相搏。一些人创造了它,一些人摧残了它。至今尚存的斧痕凿迹,在为失散被盗的一千四百多尊佛的头颅与躯体而无望地悲愤着。

佛,也似乎抵不住来自大自然的侵蚀,维护不了刻在石头上的它的形象。也似乎无奈何于人类的盗贼,任其宰割。

佛法有边。石头在为附在它身上的神灵疑惑,而露出不屑的揶揄。

而创造它的人类后裔们,在不停止地修饰佛的形象,任意涂抹泥巴,涂抹颜色。而待泥巴与颜色在石头上剥落之后,裸露的恰恰是好心的凿孔,善意的损毁,使佛的形象千疮百孔,如中弹丸。

两层方形塔柱还擎天而立着,佛的故事还流传在石崖上,阁式佛龛存在着,诸神的气格依然如初。最是那菩提树还活着,飞天还在飞,孔雀还在翔,花还在开,云还在飘。

一个石塑的佛之王国,于残损中仍然富于生机。

只是只有死去的,而无生来的,不比这个人所生活的世界。若干载后,佛的王国从这里消失,而人类却生生不息。

这正是这块巨大的石头忧郁的所在吗?

作为个体的人,会面对十三米高的释迦坐像而感到渺小。那丰满的面部,宽厚的双肩,以及浑厚的气魄,的确叫人惊叹不止。而群体的人,会以生命力与其抗衡,显得伟大而骄傲。

人欣赏着这佛国的一切,品评着,赞叹着,会感天地之悠悠,会念世事之浩茫。在这石头的心脏里,感受大地的脉搏,雄沉的心也会像石头一样忧郁。

忧郁,比轻飘飘好。

有游客不知从何径登上窟顶的崖巅,默默坐着,也似一尊塑像。别的游客看见了,便惊呼起来,说整个石崖都是死的,唯独他这尊石塑活着。他是人,不是石头。

《天津文学》198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