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广岛核爆前12小时

1945年8月5日，星期日

广岛缩景园（Shukkeien Garden）

坪井直（Sunao Tsuboi）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晚的缩景园有多美。树、湖、小巧的圆拱桥，点缀在岸边的古老的木结构茶室，清新的松木气味，还有在石头上睡觉的白鹭，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园墙外，广岛沉睡在黑暗中。因为灯火管制，你几乎看不出墙外有座城市。你会以为这里没有房子，没有军队，没有战争。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躺在星空下的他和玲子（Reiko）。这就是坪井直对轰炸前夜的记忆。

傍晚时分，他们一行四人来到缩景园，另外一对恋人很快就悄悄离开了，只留下坪井直和玲子。他们漫步走过幽深的小径，坐在绿荫掩蔽的角落，园内能听到蝉鸣，看到戏水的乌龟。时值盛夏，园内鲜花怒放，花香弥漫在夜空中。这场战争已经进入第五个年头，虽然许多城市被炸弹夷为平地，但缩景园依然完好无损，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座微缩景观园林是由17世纪的一位茶道大师设计的，体现了一个完美、有序、和平的世界。很明显，战争没有注意到它。

和往常一样，他们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且不说各自家庭的意见，当局也不允许未婚男女腻在一起。这是献身和自我克制的时期。日复一日，广岛的报纸激励市民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将全部精力和心思放在唯一的目标上，即赢得胜利。日本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考验，这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刻。

可是玲子太美了。坪井直还记得这年夏初在太田川（Ota River）的河边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玲子和一群女孩坐在桥上。她在笑。他非常害羞。也许是坪井直的羞涩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玲子，也许是因为广岛剩下的健康青年已经寥寥无几，所以玲子喜欢他。那天他们聊了几个小时。他向玲子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和在广岛学工程的生活。他20岁。玲子比他小，中学刚毕业，举止优雅。多年后，坪井直仍记得她的声音和微笑里那夏日特有的气息。整个炎热的7月，他们都在约会。他们去参拜严岛神社（shrine at Miyajima），爬上俯瞰城市的小山，甚至去商业区少数依然开放的电影院看电影。他们会分开进场，以免被人认出来。他们也去缩景园。玲子有时会给坪井直寄散发着微弱香水味的信。在那个战争年代，这是很奢侈的事。直到最后一夜，他们都没有接过吻，甚至连彼此的手都没碰过。

当坪井直把自己入伍的情况告诉玲子时，她哭了。当然，这样的结局是无法避免的。他是年轻人，战争需要他。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了，他将在短短几周后的9月入伍。坪井直无法抚慰她的悲伤。她确信他会和许多应征入伍的青年一样战死。人人都知道美军正在计划进攻，那只是几个月甚至几周后的事。日本本土以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冲绳岛已经在6月失陷。守卫本土的战斗将是孤注一掷的，注定会无比惨烈。她确信坪井直活不到战争结束。

他们躺在草地上。她在哭。他们第一次拉了手。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身体接触。过了一会儿，她止住了哭泣。他们没怎么说话，但手一直没有分开。在这样一个傍晚时刻，空袭警报响了，但他们没动。因为美军飞机从广岛上空飞向北方，所以这些天经常有警报。那些银色的飞机飞得很高，有时在白天，你甚至只能看到一条闪亮的白迹。这些飞机是去轰炸别的地方的，不是广岛。

午夜过后不久，这对恋人起身离开。他们在缩景园门口道别。玲子沿大街走去，坪井直目送着她消失在街角。她一次头也没回。随后坪井直转过身慢慢往家走，心中仍然萦绕着两人十指相扣的亲密接触。从那以后，这一夜将成为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夜。

他仰望天空，星星清晰明亮。明天将是美丽的一天。

(1)　Reiko同时对应日文中的“玲子”“丽子”“伶子”等多个姓，由于缺乏更多的信息做参考，本书统一译作“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