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西汉初期诗赋缘情概况
西汉初[9]情感尚未被儒学约束,比较自由。汉高祖时期“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10]连大臣在皇帝面前都可以呼喝击柱,发泄自身的情绪,其他场合,其他人群的情况可想而知。这种现象虽然在经叔孙通定朝仪后大有改观,然而士人情感受到儒学的普遍约束,要等到汉武帝时期。
一 西汉初诗赋缘情内容
1.西汉初诗歌的感情表达
西汉初诗歌创作极为萧条,士人很少以诗来抒发个人情感,具体情感主题列表如表1。[11]
表1 西汉初诗歌情感主题
据表1统计,诗歌作者中真正属于士阶层的仅有四皓、韦孟和枚乘。其中四皓所著《采芝操》主要是作为隐居之士的代表,写遭世暗昧退而歌隐居的无奈,对高洁之志的坚守,对唐虞之世的向往。内容虽合乎身份,然而一般认为是后人伪托之作。“先秦两汉琴曲歌辞,以中国古代琴文化为存在的条件,是运用古体,托名古人(或者当世名人),配合古琴演奏而产生的一种诗乐相结合的艺术形式。”[12]由此可见,《采芝操》多半为托名古人之作。真正以诗歌表达自身思想情感的是汉初士人韦孟。韦孟《讽谏诗》《在邹诗》创作的背景是“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后遂去位,徙家于邹”[13]。韦孟借诗歌表达因讽谏去位的感慨,其中有对朝廷的感恩,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对邹鲁尊孔崇礼之习的赞美,抒发思恋楚王之情。韦孟作诗出发点为对朝廷的忠诚与对楚王的劝谏,诗中少有自己非政治情感的深层流露。因此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论曰:“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沈德潜《古诗源》认为:“肃肃穆穆,汉诗中有此拙重之作,去变雅未远。”韦孟为楚王三代之傅,《讽谏诗》对楚王荒淫的讽谏,抒发的是政治情感。韦孟《在邹诗》因讽谏去位的感慨在抒情方面比较有代表性,诗作以四言形式写成,其情感与家国教化相关,因此诗不是个人情绪勃发后的创作。另外,“继轨周人”的韦孟也为三代楚王傅,与王室有莫大的干系。楚歌《雉朝飞之歌》的作者是梁孝王宾客枚乘。《雉朝飞之歌》为赋中人物所唱,有代言的性质,其内容为“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是《七发》中拟代伯牙而作,意在展示音乐之悲,传递了一种哀伤的情绪,并非表达自身的情感。
西汉初年,在诗歌创作上缘情而发的作家主体是皇帝与贵戚。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是在平定英布叛乱,过沛县,与故人一同饮酒,酒酣耳热时击筑而歌。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阔大之境下,“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是一统天下后又击破叛军衣锦还乡时的志得意满,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在韩信、彭越、英布相继谋反后对守江山充满的忧惧。高祖还乡后高歌大风的环境是“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其宣泄的是贵为天子的刘邦在家乡父老面前自然流露的得意与忧伤,其情真挚,以至于“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情感基调呈现乐往哀来之境。汉高祖的《鸿鹄歌》抒一己之情,刘邦当时知道已经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更立太子,面对善舞的宠姬戚夫人时无可奈何而歌,其主要目的除了向戚夫人说明形势所迫,已经无法让赵王如意替代太子,更重要的是传递一种无奈的情绪,一种帝王也无法左右既定形势的悲愁,因此在“当可奈何”的感叹之外,又以“虽有矰缴,尚安所施”加以强调!
赵王刘友的《幽歌》则出自被幽禁后的愤懑与自怜。据《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赵王被囚禁后,“赵王饿,乃歌曰:‘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歌中充满了委屈:“迫胁王侯兮彊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哀伤“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刘友的《幽歌》完全是临死的哀歌,是愤懑情绪的喷薄而出。
以上楚歌承继楚辞余绪,作者主要有汉高祖刘邦、赵王刘友、戚夫人。刘邦并非好学之人,他“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14]。汉高祖不喜儒生,曾经尿溺儒冠,刘友、戚夫人亦非以文学见长,与帝王贵戚接触较多的诗歌仅是宫廷宴乐中的歌舞。由此可见,汉初所存诗歌作者并不需要太多的知识积累,主要是表达一种激烈的情绪。“激情是一种强烈的、爆发性的、短暂的情绪状态。如欣喜若狂、惊恐万状、悲痛欲绝等都是激情的不同表现。激情通常是由对个人重大意义的事件引起的。如莫大的羞辱、巨大的成功等。”[15]汉初楚歌更像是在激情状态下的自然宣泄,其出发点与归宿均为情。
现代心理学认为,“情绪是指与人的需要(包括生理性需要和社会性需要)相联系的,具有特定主观体验、生理唤醒和外部表现的心理活动的整体过程。……情绪具有较大的情景性、冲动性和暂时性,往往随着情景的改变和需要的满足而减弱或消失,情绪代表了感情的种系发展的原始方面”[16]。汉初的创作基本为情绪郁积催迫,喷薄而出,表明此时抒发个人情感的诗歌处于偶发状态。
亲情方面,最初被记录下来的是西汉初皇亲贵戚的诗歌。汉代的亲情文学除去可以归入爱情类的夫妻之情文学,在诗赋中最先表达亲情的便是戚夫人的《舂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写出了一个母亲被囚后的悲苦命运和无奈,此时她最想得到儿子的帮助,最惦念和担忧的也是儿子,可是却与子分离,难通音讯。对命运不公的感叹,对亲人的思念、忧伤极富感染力。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亦与血缘之爱有关,由于是祭祖之歌,极尽对孝歌颂之能事,“乃立祖庙,敬明尊亲。大矣孝熙,四极爰轃”。“皇帝孝德,福音天下。”《安世房中歌》为楚歌体,却非直抒其情,具有雅诗的风味,被钟惺评价为:“女人诗足带妖媚,唐山典奥古严,专降服文章中一等韵士,效庙大文出自闺阁,使人惭服。”[17]《安世房中歌》属于应制,有用于祭祖的明确用途,现实的功利作用多于情感。
城阳王刘章的《耕田歌》则是行酒令时所歌,理智大于情感,言志大于缘情,在诸吕掌权之际,借行酒令之机唱出“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全用隐喻表达铲除诸吕的决心,内容主要是借耕田时对秧苗的去与留,表达自己对刘氏不得志的愤恨,借歌谏吕太后注意皇室血统,表明维护刘氏血统之志,兼具告诫与明志之用。此类诗歌中的情感极为收敛,并不以抒发个人情感为务。
2.西汉初赋的情感表达
西汉初文人用力更多的是赋作。与此同时,皇亲贵戚却很少涉足这一领域。
根据《汉书·艺文志》记载,王侯中在汉初仅有淮南王刘安有赋作传世,其余均为士人。从题材上看,存世最多的是咏物赋。顾实将赋分为“屈原赋之属,盖主抒情者”、“陆贾赋之属,盖主说辞者”与“荀卿赋之属,盖主效物者”三类。按照顾实的说法,汉初赋起始便是“抒情”,其次才是“效物”与“说辞”,三者相较,“效物”之赋创作者最多。
咏物:孔子在《论语》中曾论诗之用:“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表明中国文学本有记物的传统,加之孔子的提倡,以文学记物的认识对后代的影响被延续下来。同时,《荀子·赋篇》对汉代咏物赋起到了垂范之用。汉初咏物赋基本模式是写物的材料、制作,成品的作用,表达对物的赞美喜爱之情。
在咏物赋中亦有明显寄寓自身情感的,其情感大多表现的是赞美与喜悦。比如《酒赋》赞美酒与君赐酒的美好;公孙乘《月赋》颂月与月下梁王同文士之欢会;路乔如《鹤赋》借赞美鹤含蓄赞梁王;孔臧《杨柳赋》赞美巨大的杨柳为友朋欢会提供荫蔽;公孙诡《文鹿赋》以文鹿自喻,喜得遇明君;刘安《屏风赋》以屏风为喻写自己得遇仁人。以上赋作咏物中融入了自我的喜悦,然而自我情感在其中所占比例极小。
咏事:汉初咏事的赋作内容非常驳杂。枚乘《临霸池远诀赋》虽然仅存目,可其题目中有“远诀”二字,其内容应为送别。贾谊《鵩鸟赋》借鵩鸟引入对生命的思考,以道家思想宽解。枚乘《梁王菟园赋》赞菟园之美的同时抒发了游玩的欢乐(整体观照淡化自我)。贾谊《旱云赋》写干旱的肆虐,在批评政治失中的同时,表达了对百姓深切的同情。《鸮赋》借鸮集屋隅,作者主张修德以应,并听天任命。此类赋作虚构较少,体现了汉初赋文体不尚夸饰的特点,是由现实事件引出自我或喜或忧的情感。
抒情:汉初真正在赋作中对自己失意于时的情感进行抒发的是贾谊。贾谊少年成名,在度过了一段春风得意的时光后,遭到打击和排挤,忧伤促成了他的创作,“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18]。贾谊自言:“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19]他“借古伤己”,继承楚辞遗绪。所吊屈原,能看到贾生的影子。《吊屈原赋》序中明言“谊追伤之,因自喻”。赋作以“俟罪长沙”开篇,将自己拉入了与屈原相同的情境,“遭世罔极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遂感叹“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吊屈原赋》成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文。
二 西汉初诗赋缘情的特征
首先,汉初作者在诗赋作品中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情感世界。根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赵幽王赋一篇,庄夫子赋二十四篇,贾谊赋七篇,枚乘赋九篇,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淮南王刘安与门客作品最多,彬彬之盛应能与梁园相媲美。因刘安反叛,其赋禁止在社会中流传,所失甚多。所流传下来的数篇作品,仅涉及延揽人才、咏物等题材,按照文学汰粗存精的规律,淮南王似乎不应有过多抒发个人情感的艺术佳作。据统计,汉初作家流传下来的诗赋作品数量分别为:贾谊赋五篇、枚乘赋五篇、邹阳赋二篇、刘安赋二篇、孔臧赋四篇。其情感包括失志的悲伤,如贾谊《吊屈原赋》;包括对物美的赞扬,在咏物中包含着比德与自喻。同时在赋作中出现了对宴饮欢乐的抒发、对离别情绪的宣泄、对生命的感悟。从情感类别看,汉初仅有亲情诗而无亲情赋,作者仅有戚夫人、唐山夫人、刘章三位皇亲贵戚。与人生自我实现相关的情感之作在汉初相对较多,具有代表性的有刘邦的得意之歌——《大风歌》、贾谊的失志之赋——《吊屈原赋》。汉初文人诗赋中尚没有爱情、亲情主题,友情主题融入宴饮赋作中偶有表现。汉代以孝治天下,汉初即提倡孝道,却没有一篇士人文学作品歌咏亲情,可见利用诗赋进行情感表达在汉初并未被士人普遍提倡与认可。
其次,情感作为诗赋创作的动力所起的作用并不相同。情感在楚歌体创作中是绝对的主导,情感表达、情绪宣泄成为创作最重要的原因,有的诗歌甚至是唯一原因。而在赋体中,情感和认识各擅胜场。贾谊赋中虽感伤自我命运,却不得不以吊屈原为名义,《鵩鸟赋》同样需借鵩鸟入宅表达自我的情志,从中可以看出,贾谊表达的是对生死的认识与思考,对其他情感的表达极为节制,同时,由于早期赋作者多为文学侍从,咏物赋更多源于应制,以表达对事物的认识为主。情感尤其是作者自我的情感体验偶尔从咏物中渗出,却淹没在集体的情感叙述之中,难觅其踪。
再次,情感直露与内敛含蓄并存。汉初诗赋在情感表达上均存在直露与含蓄并存的情况。从作者角度来看,帝王贵戚的情感表达是直露的。而从文体上看,以楚歌体创作的诗歌均为直露的,四言体诗歌创作中,此时十分拘谨。从中可以看出,“诗三百”在被列为经书之前,由于一贯的用诗传统和孔子的推崇,有了教化的意味。而汉初赋的创作特征是由直露到蕴藉的转换。贾谊借凭吊屈原抒发自我的失意之情并没有得到众多响应,表明这种个人情感的抒发是不合时宜的,是偶发现象。
最后,西汉初诗歌的情感基调是哀伤。汉初除了《安世房中歌》这样的祭祖的诗歌,尚未有一首诗歌表达了纯粹的欢乐。就连刘邦志得意满衣锦还乡后的《大风歌》,也透露着对守江山难、忠心猛士难得的悲慨。可见,汉初诗歌以哀伤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