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铁打的铺子,流水的时光
白米祠堂是湖南省益阳市洞庭湖边的一处小村落,这里是我的故乡。白米祠堂的匠人众多,但铁匠只有一个,大家都喊他“建斯文”,不管老少。我也喊他“建斯文”了,但我疑心原本该是“建师文”——因湖南人向来分不清“s”与“sh”,于是“建师文”在众人嘴里喊着喊着慢慢变成了“建斯文”。
建斯文是个铁匠,看上去,他一点儿都不斯文。打铁是门力气活儿,斯文人哪干得了哉?
一个手拉式风箱(许多地方称“鼓风机”),大大小小数个铁锤,一个笨重的铁墩子,一个炉灶,一把长柄铁火钳,一个淬火用的盛水旧铁桶,多把短柄铁火钳……这便是铁匠铺子里的全部家当了。当然,支撑起一个铁匠铺,还得有一堆冰凉的废铁。我在建斯文早已废弃的铁匠铺子里见到了还残留在屋角的少许铁片、铁块、铁锭,大多生了一层细细的铁锈。
曾经,在中国农村,几乎村村都有这么一个小小的铁匠铺,而且往往建在村口,可见铁匠的地位比较“显赫”。“曾经”一词具体到某个年代,是1955至1980年左右,那年头的中国农村,除非是大型农场,一般村庄很难见到农业机械。农民握着过了千百年也没多少改变的原始农具在广袤的田野上耕耘,如犁铧、铁锹、锄头、耙子、禾镰,这些农具有轻有重,但不管握在手上的分量如何,它们在农民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它们也全都是铁匠挥舞铁锤敲打出来的产品。
在中国的农业集体化时期,并非随便哪个农民都有资格去学某门手艺,并能在村里轻易开家手艺铺子。建斯文的兄长是生产队的干部,上头——也就是公社一声令下,村村要有打铁铺,建斯文也就被兄长派去学打铁技 术了。
学艺归来,建斯文的铁匠铺子建了起来,其实,只不过是间10平方米大小的土墙瓦房子。建斯文守在铁匠铺里敲敲打打,全是为生产队忙活,产品不外销,没工薪可拿,辛苦一日得到的是工分。一日工分是12分,胜过一个整劳力,虽然干的也是力气活儿,却能待在屋子里,这远比从事遭受日晒雨淋的露天劳动好。
偶尔,铁匠建斯文也会接点儿“私活儿”,偷偷摸摸的。我从深圳回到家乡与建斯文聊起那些逝去的年月???时,有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始终蹲在地上旁听。扯到接私活儿,建斯文指指小伙子,说:“当年,你爹就常常去县城里收购点儿废铁卖给我,而我打制了农具就悄悄请他拉到外村,让供销社的熟人代售……”
小伙子点头:“我晓得的。我娘过去曾跟我们偶尔提起,说有回我爹用板车拉稻草回村,悄悄在稻草底下藏了些收购来的废铁,结果还是被警惕性很高的大队干部抓了。我爹因‘投机倒把罪’被扭送到公社关了13天,他们要罚33块钱,结果把我娘喂养的一头猪给罚没了。我娘说她背地里抹了个把月的泪水。那头猪,原本是她花了足足一年时间,在上缴完成国家的‘任务猪’后好不容易养大的猪,准备年关前杀了过大年……”
建斯文点下头,喉咙滚动一下,再叹口气:“是啊,你爹你娘怕是到了今天一想起来也会难受。那年头,哪怕做5块钱的小生意也被视为投机倒把的违法犯罪行为。”
建斯文的铁铺一直到1981年才被宣布为“私有”。那年,村里分田到户,原属于生产队所有的“集体企业”,包括打米场、榨油坊、代购代销店等,一律以承包或直接卖出的形式交与村民经营。村里唯一的铁匠建斯文将铁匠铺“收归己有”,最初是承包,两年后干脆以400元买下该铺。
铁匠铺在建斯文的手上并没能欢快地响几天,农村分田到户后的形势变化快得实在太惊人了,快得太多农民还没喘过气、回过神,已有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翻天覆地的新气象!“东风吹,战鼓擂”的调子唱了多年,到这时才真正出现东风吹、战鼓擂、千军万马各显神通纷纷过河的景象。短短三五年过去,一个接一个胆大的农民撂下农具、洗净脚脖上的泥开始明目张胆地“投机倒把”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在农民手上蓬勃得风生水起,脑子活、门路广的建斯文当仁不让,从当年自己用来烧炉的煤炭下手,干起了贩卖煤炭的生意。
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在从长沙市煤炭坝煤矿购了煤炭往湖南省各县市以及临近省份的县市狂销的“煤老板”里,“建斯文”的名字是喊得很响亮的一个。
因经营煤炭生意,建斯文发了。
发财后的建斯文冷落了打铁的那一套工具,也冷落了打铁的手艺,尽管他的铁匠铺子到今天还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站在老地方,没拆也没倒塌。建斯文的一个徒弟曾免租金在铁铺里经营过一段时期,没生意,就歇了业,关了门。说是关门,门却没上锁,只是用根铁丝随便挂住两扇木门。推开门,累累灰尘之外,我能见到的还有屋顶破瓦缝隙间落下的寂寞阳光。
当我问起告别打铁生涯20多年的建斯文还有多少打铁的细节与技巧残留在他脑海里时,他只能含含糊糊乱说一通了。
说到打铁,我想起一句老熟语:“铁打的江山。”此话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在老百姓的嘴里传来传去了,喻指江山很牢固,坚如磐石。而事实上,铁也会生锈,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若不争气,一味鱼肉百姓,那江山就没法坐稳,恍如铁一般生出斑斑锈迹。就算是铁打后再披金镶玉的“龙椅”,一旦锈坏筋骨,也会稀里哗啦地坍塌。
铁器打造工艺
1. 拣料
要打制器具,第一道工序便是挑拣铁料。这道工序的最主要目的是尽量节省烧料用的煤炭和缩短锻打时间。好比说铁匠需要打制一把收割稻子的弯月镰,就无须从铁料堆里拣一块足以打制一把“七字锄”的铁料喂到火炉去加热。拣料靠目测与手掂。目测就是用眼睛看铁料大小,手掂就是凭手掂量铁料的轻重。
拣料
2. 烧料
铁料拣好后,喂入炉膛里,立刻来回拉动风箱手柄鼓风烧旺炉火。铁料不断升温,渐渐由褐黑色转成暗红、艳红。铁匠手握长柄钳夹住铁料翻动,使之正反、内外均能充分受热、软化。
烧料
3. 锻打
铁料在炉里烧到一定温度,铁匠目测它可以敲打变形时,用钳子将铁料夹到铁墩上,举锤敲打。若打制的是小件器具,铁匠一人就可用小锤反复敲打定型。若是大件器具,须得有一人或两人、三人抡大锤轮流狠打。乡下人说的“打铁”,估计就是从这道程序得名而来。锻打过程中,小锤在需要加工的铁料上进行的敲、拖、点、碰、触等手法宛如提示语言,抡大锤的人看着小锤的动作往铁料上使唤力气。手起锤落,无论是挥小锤(铁匠称之为“手锤”,由师傅把握)还是抡大锤(称“吊锤”或“甩锤”,一般由副手或徒弟把握),都要严格掌握准确度。所谓“准确”,一指力量准——下力轻,对定型没有帮助,铁料会快速降温,得重新烧料,下力重,料会严重走样;二指位置准——该打器具头,莫敲器具尾。等到器具已显现大致形状,大锤就该休息了,这时用小锤轻敲慢打,叮叮当当,有点儿类似于“大珠小珠落玉盘”。好的铁匠能敲奏出音乐的节奏。城里那些“重金属”乐队如能添点儿打铁的声音,或许会有意外的效果。
锻打
4. 定型
在锤下经受百般千般锻打的铁料逐渐失去火红的颜色和足够的温度,冷却到任你乱揍也几近于无动于衷时,被铁匠重新喂入炉膛里,再次拉动风箱鼓风,再次烧料。铁匠给器具定型是个反复的动作,取出烧红的铁料,紧敲急打,完善器具的棱角,再加热,烧红,再取出锻打……直至火钳夹住的打制器具已初具成品模样。
定型
5. 抛钢
铁匠手下的器具,只要是刀具之类的,都得抛钢。而钢料下在刀具上的多寡与均匀度往往成为顾客评定该刀具好坏的标准。给成型后的铁器抛钢有两种,一曰明钢,一曰暗钢。所谓“明钢”,是在刀具的关键部位——刀刃上全部用钢包裹了;而所谓“暗钢”,是在刀刃部位将钢与铁混杂敲打在一起。抛钢技术的好坏可看出一个铁匠师傅的水平高低。钢料要在刃上下得匀,抛钢后的刀具要有好卖相,大拇指在刃上对锋利程度进行“刮擦测试”时要有“如走钢丝”的触感,这三点掌握好了,就证明抛钢工序完成得很成功。有句俗语,“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即从打铁抛钢这一工艺而来。
6. 淬火
打制铁器过程中,定型和抛钢两道工序中都夹杂着淬火这一工序。淬火看似是个简单的冷却铁器的过程,实际上在时间与温度高低上很有讲究。淬火时,常用的冷却介质有盐水、清水和油三种,而被采用最多的是普通的凉水。锻打好的铁件放入水内,“哧啦”一声,热气腾起,即可将之取出来。淬火时须保持铁器的温度足够,高低不得,高了,铁器走样变形;温度低了,刃口钝。有些经验丰富的铁匠会在普通水里淬火之后,加温再度放进盐水里淬火,以增加抛钢后铁件的光泽度。
7. 回火
锻件淬火后硬度变高了,但脆性大,易变形,甚至出现细小裂纹。可将之重新放回火炉加温来调整硬度,减小脆性,得到所需要的韧性与塑性。
8. 泽油
这道工序并非必需,有的铁匠会用,有的铁匠则省了。所谓“泽油”,就是在锻打好的铁器回火之后,趁铁器还保持相当的高温,迅速夹块猪肉(或直接用植物油,甚至猪皮也可),将猪肉贴到铁器上反复摩擦,铁器的高温使猪肉渗出的油涂抹在器具上。这既有助于提高器具的光泽度,又能使得该器具即便悬挂在铁铺久久无人问津也不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