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少龙“传剑”

新上任的普安县脱贫攻坚指挥部副指挥长牛少龙，决定去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见一见有人跟他提过的老伍⸺一位带着4个小女孩独自在大山里养乌鸡的单亲父亲。

牛少龙出现在老伍家门口时，几个小女孩转身跑回了屋里，但很快又出来了。出来时，每个孩子都戴了一顶厚厚的帽子，就是“冬天的那种帽子”。

那是2019年7月，大夏天的，孩子们怎么戴个厚帽子？

一问才知父亲把4个小女孩的头发全部剃光了，省得打理。“他一个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干活，去外地打工不太可能，所以就在家养鸡，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照顾几个孩子，头发剃光省事。”

牛少龙，1982年出生，比老伍小一岁。“看到老伍，就会感觉到岁月的不留情。”这给了初来普安的牛少龙很大触动，“脱贫不光是让一个人远离贫困，让一个家庭致富，还直接关系到下一代人的成长。”

从零开始打造网红爆款

牛少龙是河南登封人，出身农村，15年前加入阿里巴巴，是著名的阿里巴巴“中供铁军”的一员。2015年，牛少龙转岗到阿里乡村事业部，后来成为云贵川渝片区总经理，管着上百号人。

像许多走进城市的年轻人一样，牛少龙也曾感叹自己可能不会回农村了。这一切，在2019年6月突然有了变数：牛少龙看到阿里招募特派员，内心突然澎湃不已，他报名参加并通过了面试，被派往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普安县。

普安县曾是国家级贫困县，牛少龙被任命为脱贫攻坚指挥部副指挥长。一到普安，县领导让他先熟悉情况。在走访调研了20天后，牛少龙写了一份调研报告，并决定先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下手，他要做一个电商创业大讲堂。

这是第一次在普安组织电商培训，牛少龙提前准备了十几天，或许是大家不相信，或许是通知不到位，培训的前一天早上，他才得知报名人数只有3人。

牛少龙当即傻眼了：“200人的会场啊，只来3个人？！”

他是个急性子，立刻去找分管电商的副县长汇报，建议每一个乡镇推荐1―2人，又安排人给企业一家家地打电话，200人的会场这才坐满。

培训课开始了，他才发现投影仪不好用，条幅也没弄好，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培训一连做了6天，效果非常好，反响很热烈。结束之后，牛少龙几乎累到虚脱。那天凌晨，他闹肚子，到一两点还没有睡觉，只听到外面在下雨。“我心里就想，办一件事怎么这么难。但毕竟有了好的开始，后面应该会更好。”

在牛少龙来普安之前，整个普安县，能统计到的淘宝店不过10余家，都只有一两颗红心，等级很低，最好的也不过两颗钻。

牛少龙挨个找老板们喝茶聊天，他打算在县里打造一家标杆店铺，带一带县里的电商氛围。其间，他结识了年轻人保贵。保贵的店铺刚开张几个月，级别只有一颗红心，不懂电商，也没去打理，更没有什么美工，用牛少龙的话说：“反正就是一塌糊涂。”

“这家店铺的优势也一目了然，它是当地一家国企的电商平台，能够间接承载带动脱贫的功能。”牛少龙说。

牛少龙想培训这家店铺的负责人，但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不管牛少龙怎么指点，对方都没办法理解他的意思。“比如做一张海报，他们竟然把主打产品放到角落里，把非主打产品放到选品的第一位。”他只能一点一滴地手把手教。

普安主打产业被称为“一红一白”，“红”指的是红茶，“白”指的是长毛兔。牛少龙尝试了一次直播，一次性推3款红茶，可主播竟不知到底该主推哪一款，消费者也很难被打动，最终只卖出了几十罐茶。

他甚至还卖过生鲜。当时，番茄是卖了，包装时也用上了冰袋，可运输过程中出现了各种问题，有不少客户反馈，收到的番茄都馊了……

经过早期的病急乱投医之后，牛少龙最终将目光聚焦于普安红茶，他要打造一个网红爆品出来。

当地人世代种茶，普安也是中国古茶树之乡、中国茶文化之乡、全国十大魅力茶乡。普安红茶原来就有，但是销路不是很顺畅，品牌没有打出来，网上难找普安红茶的身影。当地也曾想过打造这个品牌，还搞过采茶活动，但一直没能走出贵州。牛少龙认为，做这事，不仅要用传统的方法，还得用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力量。

2019年10月，大型公益节目《益起追光吧》来到普安，徐海乔、祝绪丹两个明星亲赴普安县茶园拍摄，推介普安红茶。紧随其后的天猫“双11”晚会出现了郭采洁为普安红茶“打CALL”的身影。“双11”期间，阿里巴巴还专门拍了一部普安的纪录片，新华社等媒体纷纷报道。

“当时关于普安红茶的传播量至少应该在3亿―4亿人次以上，对整个品牌知名度的提升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牛少龙说。

红茶销量水涨船高。

一款特级普安红茶成了网红爆品，销售突破了5万罐。在一次大型公益直播后，当地一家合作社每天要加工3万多斤鲜叶，每星期都有1辆13米长的大货车把茶叶运出大山，送往全国各地。如今，普安县通过电商销售的红茶等农特产品收入达到了1000万元以上。

一些以前不懂电商的企业，也都开始学习搞电商了，其中个别茶企直接带动2000余户贫困户脱贫增收。

牛少龙的到来，让普安的淘宝店数量从10余家增加到上百家，至少有2000人次参加了电商培训，这些人都是电商致富带头人。

指挥长“招徒”

普安县于2020年3月成功脱贫摘帽，牛少龙在当地已经驻扎了将近一年。他已经能用当地方言和干部、群众无障碍沟通，当地人习惯喊他一声“指挥长”。

牛少龙到普安后，一直不放弃寻找。寻找什么呢？他在找人，寻找能帮助乡亲们致富的年轻人。

时光回到2013年的一个夏夜，17岁的“杀马特”少年李荣富回到闷热的工厂宿舍，在手机上刷到了偶像周杰伦在北大的演讲视频：“我觉得厉害的人、不平凡的人，并不是书要念得多好，我觉得他要有一技之长。”这个初中就早早辍学，在流水线上打工的年轻人深受触动，下决心要“逆天改命”。

牛少龙第一次在普安做培训时，就注意到了他。当时的李荣富留着标志性的“杀马特”发型，穿着红色的衣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感觉就是来凑人数的。

让牛少龙意外的是，6天的培训，李荣富一天都不落下。200多名学员，只留下64个人参加后续封闭3天的集中培训，李荣富也入选了。

李荣富曾是一个问题少年。初中时翻墙逃学，从此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他是父母、村民眼中的不良少年。

这个1996年出生的年轻人，梳着大背头，定型后的头发高度超过头顶七八厘米，身穿橙色的羊羔毛外套，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李荣富出生在贵州省普安县西陇村。村子坐落在虎跳峡的群山中，斧凿形状的山峰直入云层，陡峻高深的河谷中，水汽会沿着山脊爬升，滋润出成片的松林与白杨。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美景，也使交通极度不便。曾经，村民们进一次普安县城需要翻山越岭走4个小时，负重前行时甚至要6个小时。山路建在悬崖上，仅一步宽，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到山谷中。

西陇村曾是远近闻名的深度贫困村。李荣富关于贫穷的记忆，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没有钱买洗发水。“大家都到山上摘皂角叶洗头，很难搓出泡沫，条件好些的人家就用洗洁精洗头，我们的头发又干又硬。”

李荣富父母对他的期许都落在了名字里，希望他能够靠读书出人头地、荣华富贵，可他却志不在此。初三那年，一个晴朗的午后，李荣富带着3个同学借故倒垃圾，趁机翻墙逃走，此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学校。很多年后，李荣富常常为这个鲁莽的行为而懊恼不已。

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辍学后的李荣富踏上了到大城市打工之路。他先是带着300元现金去了广东，后又辗转到浙江衢州落脚，在一家相框厂里做质检工，月工资2000元。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工友大多是50多岁的女性，十几岁的李荣富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李荣富没有朋友，下了班就回到工厂宿舍刷手机，听音乐、看电影。

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里，李荣富陷入了焦虑和迷茫。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发了工资后去理发店给头发染个好看的颜色，再到县城里逛一逛。他最喜欢的颜色是橙色、红色，因为走在路上的回头率最高，陌生人的关注使这个年轻人对生活多了一些期待。

都说人生的选择充满偶然性,很多时候,这些看不见的偶然在不自知中就决定了一个人命运的走向。

2013年一个夏日的夜晚，李荣富的人生轨迹因为周杰伦而发生了小小的改变。他了解到，原来周杰伦没有上大学，方文山也只是高职毕业，周杰伦当过纺织厂机械维修工、电工、快递员、服务生、高尔夫球童，23岁还吃不起像样的鸡腿盒饭。

听完周杰伦的故事，李荣富深受鼓舞，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决定今后要靠技能谋生。很快，这个热爱追星、爱染发，甚至小时候还有过明星梦的李荣富，把人生目标锁定在“当一个酷炫的美发造型师”上。

李荣富回到贵州黔西南州，从理发店洗头小弟开始做起，哪怕是洗头也力争做到最好。因为双手长期泡在洗发水里，他双手的很多地方都溃烂了，最多的时候手上贴了10个创可贴。

李荣富还在店里用心学习烫染，他的水平一骑绝尘。“做极度色，要把黑色头发漂到8°―9°，操作不好的话头发就会全部断掉，长的头发可能直接变成短发。这类难度大的颜色都会交给我来做，每次操作的时候，店里的其他染烫技师都会过来围观学习。”李荣富说起这段经历，眼里带着亮光。

在理发店工作1年多之后，李荣富存够了1万元钱，马上报名参加了专业的发型师培训班，此后顺利当上了发型师，收入也跟着技术水平的提高逐渐上涨。

在为客人服务的时候，他观察到抱着手机刷淘宝购物的人越来越多。“淘宝开店是个商机，我为什么不开个淘宝店呢？”他想起了几年前打工的浙江衢州的相框厂，据说现在相框厂的很多订单都来自淘宝。李荣富一合计，背起行囊远赴衢州，向相框厂老板拿货源筹开淘宝店。

当李荣富在外打拼的时候，西陇村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2018年，一个叫樊阳升的人成了西陇村第一书记，他是公安部派驻到普安县的扶贫干部。他来的第二年，西陇村通往普安县的悬崖山路变成了盘山公路，村民进出山里方便了许多。可是，如何致富呢？

西陇的萝卜是好东西，但交通成本和邮费算下来比萝卜还贵。樊阳升经过一番考察，瞄准了乌鸡产业，西陇村空气好、山林多，山上还有天然药材，可以说是放养乌鸡的绝佳场所。

按照樊阳升的规划，养鸡场分两条腿走路，除了传统的线下销路，还要通过淘宝这样的电子商务平台，把乌鸡卖到北上广这些大城市。

鸡场的收益最终惠及村民，养鸡场利润实行4∶3∶2∶1的分配模式，即40%用于下一步养殖生产，30%用于贫困户分红，20%用于村集体资金积累，10%用于支付运营人员的工资。

可是，谁来负责这个养鸡场的线上销售呢？樊阳升犯起了难。村里大部分人连上网都不会，更别说开淘宝店了。樊阳升正发愁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新搭档，牛少龙。

牛少龙组织电商培训班时，远在衢州的李荣富正陷在泥潭里。李荣富筹备的网店一直开不起来，一听说家乡有电商培训班，他立刻决定放弃在衢州创业的想法，收拾行囊回到了老家。

经过6天的培训观察，牛少龙喜出望外，他感觉李荣富就是他要找的年轻人，有想法、爱学习、又有改变现状的决心。他认认真真地教李富荣如何运营一家网店。

李富荣的任务就是把村里养鸡场的乌鸡和鸡蛋卖出去。为了让买家看到这些吃虫子和玉米渣的乌鸡，牛少龙和李荣富把直播镜头直接对准了养鸡场。看到这些乌鸡在大山里自由奔跑、健康生长，买家逐渐建立了信任，下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让李荣富头疼的是，怎么把这些乌鸡安全运送到县城的物流中心。村里没车，用不了鸡笼，他只能把鸡装在两只编织袋里，两只编织袋则绑在木棍两头，架在摩托车后座上，就这样运往县城的物流中心。

盘山公路总共有108道弯，又窄又陡。在这样的山路上来回送货，李荣富从没有喊过累。但是，乌鸡受不了。“天气炎热，再加上山路颠簸，鸡总是被摩托车轮胎剐蹭，每拉一趟都要死两三只，心里难受啊！这都是村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李荣富说。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论是樊阳升、牛少龙，还是李富荣，都在咬牙坚持。

李富荣在牛少龙的指导下逐渐上了轨道，学会了很多电商运营知识，淘宝订单越来越多，由他运营的淘宝店铺达到了5家。

李荣富一路跌跌撞撞，如今终于像手持日月剑的穆郎，可以在牛少龙的瞩目下坚定地“下天山”了。他手里的这把希望之剑，可以带给村子更多的希望。2020年，西陇村农产品线上线下的销售收入接近300万元，西陇村第四家养鸡场也已经在筹建中。

因为养鸡，老伍一家的年收入攀升到了5万元。4个女孩，也留起了长发，变得开朗。有时候李荣富做直播，她们还会跑进镜头里唱两句山歌。大女儿还从乡村小学转到了马云乡村寄宿学校读书。普安要建5所马云乡村寄宿学校，覆盖3000多名乡村孩子。普安是全国第一批以整县推进马云乡村寄宿学校的县城。“教育是从根本上改变贫困的第一步。”牛少龙说。

李荣富的摩托车也换成了小皮卡车。每天，老伍游走在山岗上，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淡蓝色鸡蛋收拣好，逐一擦洗，放进特制的泡沫包装盒，等待李荣富的皮卡车开上山顶，将乌鸡和鸡蛋发往天南海北。李荣富每天在盘山公路上来回跑三四次，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在哪里转这108个弯。

李荣富的命运改变了吗？他说自己还算不上成功人士。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多人的命运，因为李荣富这一趟趟的奔波，出现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