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归

湘中送胡德华[1]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2]，还见篠墙萤暗[3]，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4]。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5]。　长恨相从未款[6]，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7]，棹移人远[8]，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9]，倚竹愁生步罗袜[10]。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解读】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宛流美之致；白石：‘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又：‘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似造此境，觉秦七、黄九尚有未到，何论馀子！”若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分析，此间所谓“造境”，乃是指虚构，《词话》如此称赏，因此就是立足在对想象灵妙的赞赏上。的确，“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分明是送行人眼中的景致，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情景似之，然白石词写出了一个渐渐远去的过程，从而又与阴铿“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者相类了。试体味“棹移人远”与“文君望久”之间的语义联系，以及语义所引发的人物心目之间的时空对应，其“造境”之妙，便可以想见了。至于以下“归来后”数语，大致不外“何当共剪西窗烛”之意趣，只因“玲珑闲看月”写出悠闲清雅意趣，所以为好。

此词上阕几乎纯用景语，开篇便自庭院深处写起，景致幽微，气氛冷清，雨是“暗雨”，又兼“篠墙萤暗”，透着黯淡情思，也刻画昏暗境界。尤其那句“疏桐吹绿”的“吹绿”，体现了作者刻画景物入乎幽微的艺术表现力。但接下了两笔，却未必皆好：“问水面琵琶谁拨”，明用白居易诗意，令人联想无限；而啼典故的运用，就难免王国维“隔”字之评了。

“不隔”而又“隔”，实际上是写生与写意相结合的一种境界。白石词境，大体在空灵清远，但其中写生别致的地方，如倪云林笔下的林木，看似寥寥数株，却又一丝不苟。

[1] 此词乃姜夔客居湘时作。胡德华，白石好友，其人事迹不详。

[2] 抱：守着。

[3] 篠（xiǎo小）墙：竹墙。篠，小竹子。

[4] 水面琵琶：白居易于浔阳江畔夜送友人，听闻琵琶女弹奏琵琶有感，作《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白石化用此诗句写依依送别之情。

[5] 啼：也作鹈，即杜鹃，又名子规。《楚辞·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6] 未款：未能尽叙友情。款，亲切。

[7] 渚：水中间的小块陆地。

[8] 棹（zhào照）：桨，摇船的工具。

[9] 文君：指卓文君，西汉临邛（今四川邛崃）人，卓王孙之女，善鼓琴。丧夫后在家闲居，闻司马相如鼓琴，两情相悦，出奔成都，不久又返临邛，自己当垆卖酒。古代小说戏曲中多收入，成为文人美谈。词中用以借指胡德华的妻子。

[10] 倚竹：化用［唐］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罗袜：化［唐］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