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月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1]，居濒湘江[2]，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3]，卧起幽适[4]。丙午七月既望[5]，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6]，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
服[7]，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8]，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9]，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10]。
五湖旧约[11]，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12]。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13]。中流容与[14]，画桡不点清镜[15]。 谁解唤起湘灵[16]，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17]。玉麈谈玄[18]，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19]。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20]，旧家乐事谁省。
【解读】
1186年，白石之友杨声伯邀约白石等诸多友人泛舟湘江，众人尽享如画美景，白石兴之所致，即兴赋曲，以抒情怀。
姜夔词中，有一些作品确有词、序重复现象，此词即一例。序文言“窗中所见，如燕公、郭熙图画”，以不刻画为刻画，犹如人们常道“此处风景如画”，至于画境如何，留下广阔空间供人联想。序文又言“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虽寥寥数语，却已提摄山水精神。所谓“空寒”者，其实已很耐寻味了。仅读小序，已然见出作者性情和环境特征。惟其如此，进入词章正文的时候，就需要另辟蹊径了。
首句以自问起始，“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以“旧约”、“长负”领起词意，表达了此子宜置丘壑中的志趣。湘江览胜，既称旧约，足见心仪已久，“旧约”不忘，而终于“长负”，也见得人生有许多无奈处。看来纵使湘江美景犹如燕公、郭熙之画，风情万种，对词人而言，不过是良辰好景虚设而已。至于“问经年底事”这一“问”，更是透出岁月蹉跎的感慨。接下来正面写景，但仍用“情语”，前曰“夷犹”，后云“容与”，尽表意态。其间“一叶夷犹乘兴”，其实与柳永《夜半乐》“冻云暗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有关，情景铺叙，自三变以后，词家多受濡染。“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江上渔民一日劳累，收网而返，此处之“倦”字，读者实不可轻易放过，须知，恰恰是这里的“倦”，与“夷犹”和“容与”形成鲜明对比，起着贯通词意并烘托主旨的作用。飞鸟翩然归巢，零星点过水面，整个画面好似一幅温馨而清丽的图景，让人不由想起“夕阳西下晚霞红，骊歌声声催归鸿”的民歌。又及一“收”一“度”，虽然都带着生活动态，却无半点匆忙，或人或鸟，处处怡然自得，从容不迫。再兼后面一句“月上汀州冷”，用一“冷”字收起整幅意境，并与“暝入西山”的夜色构成整体的氛围。“画桡不点清镜”，造境奇绝，与李白“人移月边棹”（《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有同工异曲之妙。
下阕点名“湘”字，落实湘江之游。又点出“坐客”，以“风流名胜”传达同游风采。这些本是词章语意得体的题内应有之义。他如“湘灵”意象、“鲈鱼”典故，总归虚拟，既照应了眼前风光，也汇映了开篇旨意，可谓构思细密。“暗柳萧萧，飞星冉冉”，词人视线由近及远，由岸边窈窕的垂柳延伸到遥远天际划过的流星，意象简明而高远。需要指出者却在于，上阕言“暝入西山”，“月上汀洲”，下阕言“飞星冉冉”，时光的流逝感，亦可谓铺叙有致了。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有曰：“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词家一般认为，以景结情，相对更有悠远不尽的情趣。此词照应开篇而以情思作结，也未见得不引人入胜。
[1] 长溪：旧县名。在今福建霞浦南。杨声伯：生平事例未详。典长沙楫棹：掌管长沙一带的舟船航运。典，掌管。
[2] 湘江：江名，发源于广西，由南向北，流入湖南洞庭湖。
[3] 燕公：宋代著名画家姓燕者有二位，其一，燕文贵，［宋］刘道醇《圣朝名画录》记载，燕文贵为吴兴（今属浙江）人，精善山水，不师古人，自成一家，世称“燕家景致”。其二，燕肃，《宋史》及［元］夏文彦《图绘宝鉴》有传：益都人，官至礼部侍郎，工山水寒林。郭熙：河阳温县人，为御画院艺学，善山水寒林。《宣和画谱》有记载。
[4] 幽适：清幽闲适。
[5] 丙午：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既望：指望日的次日（农历大月十六、小月十五叫望），通常指农历每月十六日。
[6] 赵景鲁、景望：被约的同游之人，生平事例不详。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皆萧德藻子侄，姜夔妻子家的亲属。
[7] （shū书）：一种薄而疏的粗麻织成的布。
[8] 鬲指声：即过腔。是曲调变化的一种方式。［清］方成培《香研居词尘》：“盖念奴娇本大石调，即太蔟商，双调为仲吕商，律虽异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过。太蔟当用‘四’字住，仲吕当用‘上’字住，箫管‘上’‘四’中间只鬲一孔，笛‘四’‘上’两孔相联，只在鬲指之间。又此调毕曲，当用‘一’字‘尺’字，亦鬲指之间，故曰‘隔指声’也，‘能吹竹便能过腔’，正此之谓。所以欲过腔者，必缘起韵及两结字眼用‘四’字不谐，配以‘上’字声放谐婉，故不得不过耳。”
[9] 晁无咎集：［宋］晁补之《晁氏琴趣外篇》。晁补之，字无咎。济州巨野人。北宋神宗时进士。善作词，“苏门四学士”之一。
[10] 吹竹：指吹奏箫、笛子之类的乐器。
[11] 五湖：有很多种说法，先秦古籍常提到吴越地区有五湖，六朝以来有多种解释，一说是太湖的别名，一说是太湖东岸的五个与太湖相连的湖，实则五个湾，一说指太湖附近的五个湖。此处应指洞庭湖等五个湖。
[12] 一叶：一叶扁舟。夷犹：从容不迫的样子，常形容归客。［唐］李商隐《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13] 汀洲：江中的沙地。
[14] 中流容与：化用屈原《涉江》：“船容与不进兮。”容与，从容不迫的样子，此指悠然自在。
[15] 桡（ráo饶）：划船的桨。清镜：河面清澈平静如镜面。
[16] 湘灵：传说中的湘水女神，据说善于鼓琴。一说即娥皇、女英（帝舜之二妃）。《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海若，海神之号。《庄子》：“有北海若。”冯夷，河伯也，一说，水仙也。《庄子》：“冯夷得之，以游大川。”《淮南子》：“冯夷得道，以潜于大川。”
[17] 理：弹奏。哀弦鸿阵：著名琴曲《归雁操》，古人以为湖南洞庭一带为鸿雁之归宿地。
[18] 玉麈（zhǔ主）谈玄：魏晋时期清谈盛行，清谈者往往手持麈尾以助谈，后相习成俗，遂成为名士雅器（类似拂尘之物，以麈之尾毛制成。麈，一种兽名，似鹿而大，其尾摇动可以指挥麈群的行动）。［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王夷甫（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此处形容同游坐客学识举止有名士风度。
[19] 名胜：此处指风流人物、文人名士。《晋书·王导传》：“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
[20] 鲈鱼：用《世说新语·识鉴》典：晋人张翰于洛阳任职期间，“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遂命驾便归”。此处意在说明故乡的风味美好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