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费加罗上,伯爵躲在一旁。
费加罗 (背上背着吉他琴。愉快地歌唱着,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支铅笔)
让我们且排遣愁肠,
忧愁能把我们毁伤:
如果没有酒中的火
使我们恢复热情,
我们就不免憔悴沮丧。
一个人如果毫无乐趣,
生活就会像傻子一样,
并且也活不久长。
上面这几句,做得还不算坏,
并且也活不久长。
美酒和懒惰
互相争夺着我的心。
不对!它们并不是互相争夺着我的心,它们是安安静静地共同分割我的心……
共同……分割我的心。
可以说共同分割吗?……哎!天呀,我们那些编歌剧[2]的人在这上头是不操心的。在今天,不值得说的话,我们就把它唱出来。
〔唱。
美酒和懒惰,
共同分割我的心。
我想用一些美丽、光辉、灿烂,而且看来很有深意的句子来结束这首诗。
〔一膝着地,边唱边写。
共同分割我的心。
这一个博得我的钟爱,
那一个造成我的幸福。
呸!太平淡了。不合适……我需要的是对照、对比的笔法:
这一个是我的情妇,
那一个……
啊!妙呀,我可想出来了……
那一个是我的奴仆。
妙得很,费加罗……
〔一面唱一面写。
美酒和懒惰,
共同分割我的心。
这一个是我的情妇,
那一个是我的奴仆。
那一个是我的奴仆。
那一个是我的奴仆。
哼,这一段将来配上音乐,捣乱派的老爷们,你们还敢说我信口开河不知所云吗?……(看见了伯爵)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修士?(站起来)
伯爵 (旁白)这个人我看着好眼熟。
费加罗 不对,他不是修士!这副倨傲、高贵的神气……
伯爵 这副可笑的模样……
费加罗 我没看错,他就是阿勒玛维华伯爵。
伯爵 我想他就是费加罗那个无赖。
费加罗 正是我,大人。
伯爵 你这小子,你要是敢泄露……
费加罗 是的,我认出您来了。您一向总是赏我脸,对我不搭架子。
伯爵 我刚才简直不认得你了。你又肥又胖了……
费加罗 没法子,大人,我总是那么穷。
伯爵 可怜的小鬼!但是,你到塞维勒来干什么?我不是在部里替你找过差使吗?
费加罗 差使,我到手了,大人。我非常感激……
伯爵 你叫我兰多尔吧。看我这样装扮,你还不明白我不愿意人家知道我是谁吗?
费加罗 那么,我就躲开您吧。
伯爵 不必。我在这儿有所等待。两个人聊天决没有一个人来回溜达那样形迹可疑。我们假装聊天吧。那么,差使怎么样了?
费加罗 部长很重视大人的推荐,马上派我当一名药房管理员。
伯爵 在陆军医院?
费加罗 不。在安达卢西省的养马场。
伯爵 (笑)这第一步不算坏呀!
费加罗 位置的确不算坏,因为敷药和配药都归我管,我时常把很好的医马的药出卖给人……
伯爵 不知害死了多少老百姓!
费加罗 哈,哈!万灵药是没有的。不过,医马的药有时候也不见得治不好一些加利西亚人、加泰罗尼亚人、奥维尼人。
伯爵 那么,你为什么辞掉这个差使呢?
费加罗 我辞掉差事?是差事辞了我。有人在大官面前说我的坏话:
嫉妒者手指弯曲,脸色苍白。
伯爵 啊,得啦!得啦,朋友!你也作诗吗?刚才我看见你在膝盖上乱写一阵,从早上起就唱个没完没了。
费加罗 大人,这正是我倒霉的原因。有人向部长报告,说我给美丽的姑娘们写情诗——我确实写了不少——说我编谜语寄给报馆,说外面流行着一些很像我的笔调的情歌;总而言之,部长知道了我的作品居然也能出版,便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免去了我的职务,借口说爱好文学和办事精神是不相容的。
伯爵 好充足的理由!你为什么不向他申辩……
费加罗 他忘了我,我就认为我是很幸运的了。我相信只要大人物不来伤害我们,就等于对我们施恩了。
伯爵 你还没把话全说出来。我记得你伺候我的时候,你是一个相当坏的家伙。
费加罗 唉!天呀,大人,这是因为你们不许穷人有缺点。
伯爵 你懒惰,荒唐……
费加罗 照你们对仆人要求的品德,大人,您见过多少主人配当仆役的?
伯爵 (笑)我见过不少。那么,你就躲到这个城里来了?
费加罗 不,不是立刻就来的。
伯爵 (止住他)等一等……我以为是她呢……你说下去吧,我听着。
费加罗 先回到马德里,在那里我想重整旗鼓,再试一试我的文学天才。戏院在我看来是可以大显身手的战场……
伯爵 啊!好家伙!
费加罗 (说这段话的时候,伯爵很注意地向百叶窗那方望着)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多大的成功。我在池座布满了最出色的捧角专家。他们的手……像大槌一样。我禁止他们戴手套,拿手杖,携带任何只发出沉闷的声音的东西。老实说,开演之前,在咖啡店[3]中的一切安排,在我看来,对我都是有利的。但是,捣乱派千方百计……
伯爵 啊!有了捣乱派!作家先生就一败涂地了。
费加罗 谁都有失败的时候:为什么我就不能失败呢?他们给我喝倒彩。但是,假若有一天我能够把他们再集合在一起……
伯爵 你要他们看你那乏味的戏,作为你的报复吗?
费加罗 唉!我把他们恨透了,那些该死的东西!
伯爵 你咒骂!你知道吗,在法院,一个人只能有二十四小时可以诅咒法官[4]?
费加罗 在戏院就有二十四年。要消掉这样一口气,生命未免太短促了。
伯爵 你生气的时候还这样快快乐乐,我倒挺高兴的。但是,你没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离开了马德里。
费加罗 真是吉星高照我才离开了马德里,因为,大人,我很幸运地在这儿又遇见了我的旧主人。我看马德里的文坛简直是豺狼世界,向来都是自相残杀;他们那种疯狂的仇恨实在可笑,叫人厌恶。各种各样的昆虫、蚊子、毒蚊、批评家、嫉妒者、小报投稿人、书店老板、检查员,以及一切寄生在可怜的文人身上的东西,把他们的精髓的一点点残余都吸光吮尽。我是懒得写作了,我讨厌自己,也嫌恶别人;因此闹得债台高筑,囊空如洗;最后,我深深相信剃刀所得的实惠比笔杆挣来的虚名要强得多。于是,我就离开了马德里。背着行李,乐天安命地走遍了新旧卡斯蒂利亚两省、孟夏、艾斯特雷马杜拉、谢拉·莫雷纳、安达卢西亚。在这个城里受到欢迎,在那个城里被人监禁,好在总能随遇而安。某些人恭维我,另外一些人斥骂我。得意时候,帮助别人;失意时候,只好忍气吞声。遇着糊涂的人,跟他们开开玩笑;碰上凶恶的人,偏要跟他们较量较量。穷苦我不在乎,我比任何人都强。这样,我就在塞维勒住下来了。我准备重新伺候大人,接受您的一切命令。
伯爵 这种愉快的哲学,谁传授给你的?
费加罗 我对坏运气早已习惯了。我忙于欢笑,怕的是有时逼得我不得不哭。您老望着那面干什么?
伯爵 快躲开。
费加罗 为什么?
伯爵 过来!混账东西。我的事情要坏在你身上啦。
〔两人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