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岱的名士风度
张岱(1597-1684,一说卒于1689年),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会稽外史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又自称“蜀人”、“古剑”。张岱出身于世宦之家。高祖张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道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燿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又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县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夏咸淳辑录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酷爱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燿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家蓄声伎,讲究此道。燿芳“教习小傒,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陶庵梦忆·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陶庵梦忆·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罍、卣彝、名画、法锦以千万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自然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际。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奸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情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愤世的话,那么后者主要发泄他们的玩世傲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和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嬛文集》的主要内容。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可谓是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世俗玩赏,样样精通。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琅嬛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历书眼》、《琯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用力之勤奋,于此可见;而他与一般世俗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世疾俗之情,一寓于山水:
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黄琢山》)
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此哉!(《蛾眉山》)
这两段文字,一则言名山胜景被埋没之多,另一则言其被埋没之易。在反复回环的议论感叹之中,发泄了他不遇的憾恨和对世俗的鄙薄,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骚体之精髓。但宗子毕竟不同于宗元:“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蛾眉山》)他比宗元多了几分洒脱,几分诙谐。可见其既承泽于前人,又独具艺术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