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货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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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起源之谜

厘清一个事物的属性,最好的办法是从分析它的初始状态入手。对于货币,几乎所有的货币银行学教科书都这样描述:货币起源于物物交换。而货币作为交换的媒介,也是从这一假设中推演出来的。就“交换媒介”的字面来理解,好像商品交换是通过货币作为中介来实现的。如果真是如此,货币就需要在交易过程中完成换手,由此可以推断出便携性应该是货币的基本特征。

我们不妨跟随教科书的思路,做一番场景还原式的想象:一位猎户拿着他的猎物,去农户家交换他所需要的粮食,农户虽然有粮食却并不需要猎物,而是需要布匹;猎户只好到纺织户家用猎物交换布匹,但纺织户也不需要猎物,而是需要盖房子的木料……这事想起来都让人头大。即使农户需要猎户捕获的猎物,可当猎户扛着猎物来到农户家时,粮食还没到收割期,这又如何是好呢?经济学家由此推论出,一个大家都公认的衡量尺度——货币,就应该顺理成章地登场了。猎户需要粮食,但农户不需要猎物,这没关系,猎户可以支付给农户货币,农户用猎户支付的货币去买布匹,纺织户再用从农户那里换得的货币购买盖房子的材料……商品交换的一切问题,随着货币的出现全部迎刃而解,经济学家说到这里,不禁惬意地松了口气,初学货币银行学的读者阅读至此也都如释重负,并为货币如此轻松地解决了商品交换的难题而欣慰不已。

然而,根据考古学的发现,货币最初的形态是像牛这种普通的牲畜,研究这种原始的形态是如何发挥货币职能的,有助于我们了解事情的真相。由于无法做时空穿越,重现几千年前的古代场景,我们只能寻找可以作为参照的现代例证。在20世纪初,苏丹南部的努尔人依然以牛作为所有财富的计量单位。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在《努尔人——一个对尼罗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一书中,对此作了详尽的介绍。努尔人的生活以牛为中心,牛不仅是基本生活资料(牛奶、奶制品、皮革和肉类)的来源,也是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象征,部落之间的纷争通常围绕着牛的抢夺与保护展开。作为这种纷争的结果——死亡和肢残的赔偿,也是以牛作为支付手段的。族外通婚的规则以牛的数量来表达,即聘礼以牛为单位来计算,通常达到40—50头的水平,联姻形成的部落联盟通过牛的支付而实现。[1]我们看到,由于生存条件的同一性,努尔人之间没有多少不同的商品可以交换,在这里,牛是部落内部和部落之间共同的财富象征,那么,作为货币,牛在交换的过程中到底起到什么作用呢?我们看到,在努尔人的案例中,牛在交换过程中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单位,它已经滤除了牛的肥瘦、老弱、性别和大小的个体差异。在实际的交换过程中,不仅不需要伴随牛的转移,甚至牛都无须出现在交换的现场。它只是作为一个计算的基准存在,并被交换的双方所接受。比如一个部落成员需要买一只鸡,他并没有必要牵着一头牛去和鸡交换,再等着对方用十只羊和两双鞋来“找零”。在绝大多数交换场合,所有的货物都可以折算成对牛的比价来进行交易,比如,一头牛等于十只羊,一只羊等于十只鸡,如果一只羊等于十双鞋,那么一只鸡就可以与一双鞋交换。类似的案例还有俄罗斯干草原上的吉尔吉斯人,他们在20世纪还以马作为货币,并且作为主要的财富象征。羊和羊皮可以按照对马的换算标准而提供更小额的计量单位。[2]

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交换媒介,牛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牛的体积过于庞大,不便于计算和分割。而且,牛的年龄、体型、性别、健康等存在个体差异,作为不同物体的交换媒介会带来许多麻烦。也就是说,从货币的最初形态来分析,货币并不是产生于物物交换,也不是用作物物交换的媒介,在这里,货币的本体功能其实是相关方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这个功能如果用实物(如金银)来表示,则体现为交换比率的基准参照物;如果用替代物(如纸币)来表示,则形成交换比率的记账凭证;如果在账面上用数字来表示,则应表述为交换比率的记账单位。请记住黑体字的定义,我们在以后会不断地用到这些表述。

在这里之所以用交换比率来定义货币,是因为商品经济所具有交换的特性,而交换至少需要两种以上的商品才可以完成,交换发生的前提是,双方都认可交换对方的产品,比自己去生产要划算。这就涉及交换比率的问题,即己方的一个单位的产品交换对方的多少个单位的产品才是合算的?由于不同商品具有不同的使用价值(或曰效用),就需要对不同效用的商品建立一个统一的衡量标准来计算,这才是货币所要发挥的本体功能。交换的内容既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社会成员之间彼此的责任和义务。

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源地,苏美尔人的货币系统是现存记录最完善的古代货币体系,也提供了同样的证明。19世纪中叶,维多利亚时期的学者破译了记录在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发现大多数记录与商业交易有关。交易最初用黏土筹码记录,后来用芦苇在黏土板上雕刻。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寺庙的会计首次将1谢克尔(1shekel约等于8.3克)银作为货币单位。并规定了1谢克尔银与其他商品的比价。如《埃什南纳法令》规定,1谢克尔银相当于12塞拉(sila)的植物油、15塞拉的猪油、300塞拉的草木灰、600塞拉的盐、600塞拉的大麦等。1塞拉体积约为一升。1谢克尔银可以购买180谢克尔的铜或360谢克尔的羊毛。一个月的劳动报酬相当于1谢克尔银,如果一个人咬掉另一个人的鼻子或戳瞎别人一只眼睛,罚金为60谢克尔;咬断一只手指是40谢克尔;打掉一颗牙或咬掉一只耳朵是30谢克尔;打别人一巴掌与打死一个奴隶都是10谢克尔。[3]各种不同商品可以根据与谢克尔银的比价来计算相互之间的交换比率。

苏美尔经济由寺庙和王宫的日常运作为主导,工资、租金和税收等均以谢克尔计算和支付。因此,谢克尔的主要用途是作为官僚的记账手段,银并没有在市面上广泛流通,而是被小心地保存在金库里。如果有人要付款给王宫,也没有必要使用银块,而是使用以谢克尔标记价值的大麦、羊毛或其他商品。除王宫以外的多数市场交易以信贷的形式完成,例如酒钱可以等到丰收时用一定数量的大麦支付。[4]在这里我们看到,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也是将白银作为一种度量的标准,而不是交换的媒介,其他商品之间的交换比率因为有了与谢克尔银的比价而变得可以精确计算并被交易双方所接受。

除了谢克尔这一计量系统之外,苏美尔人还发明了另外一套计量系统,它以1粒大麦的重量作为计算的基本单位,1舍客勒为129粒大麦的重量,大约为65克。1舍客勒的60倍为1弥那,1弥那的60倍为1比尔图。这两套系统用于计量不同的物品,比如,驴的价格用银表示,而房屋的价格则用大麦表示。[5]所谓舍客勒的大麦计量系统,应该只是一个虚拟的单位,实际交易的时候,不可能一粒一粒去数大麦,它的功能在于建立农产品之间的换算尺度,比如,1只鸡等于200舍客勒大麦,1把小铲子等于100舍客勒大麦,那么,1只鸡就可以换2把小铲子。苏美尔人保存这两套计价系统,是农耕经济体系和城邦经济体系并存的反映。不同的生存系统,对应不同的价值标准和计量单位,并且通过银和大麦这两种虚拟货币,使两大系统内部以及两大系统之间的交换得以实现。显然,苏美尔人的交换系统既不依赖于物物交换,也不依赖于广泛流通的铸币,而是建立在谢克尔或舍客勒为代表的记账体系之上。

同样的道理,如果货币作为交换媒介,太平洋雅浦岛上的居民用巨大的石轮作为货币,就十分的不便。岛上的居民在交换过程中并没有将石轮搬来搬去,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根据商品交换的数量来认定石轮的归属。在这里,石轮与努尔人的牛、苏美尔人的白银和大麦一样,都只是作为计量标准在发挥作用,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解释,静止不动的石轮作为货币就很容易理解了。

也就是说,货币的本体功能很可能隐藏在它的计量性质上,我们过去将货币的功能定义为“交换媒介”,很可能是小面值货币出现以后,货币会随着商品的买卖出现转手而形成的一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