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语言文化研究(第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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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信如形象隐含的明治国家意识

樋口一叶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十二月下旬开始撰写《青梅竹马》,明治二十九 年(1896)一月二十日左右完稿,同年三月十日左右完成原稿的修改。在一叶文学创作生涯中,该小说耗时最长,又是少见的以少男少女为主人公的作品。除了男女主人公信如和美登利之外,还有正太郎、长吉、三五郎等各具特色的少年。其中,关于信如这一人物,松坂俊夫(1982:183)指出:“信如不仅仅在藤本家是异质的存在,在围绕着美登利的少年们中也是唯一一个例外的存在。”关于文学作品与作家的关系问题,曹顺庆(2015:72)如是解释:“文学是人学,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精神的投射与心灵的产物。而作家的思想与精神,最集中地凝聚在自己所创造的文学作品中。”那么,一叶所设定的这一例外的存在的信如形象,到底有什么内涵呢?笔者从挖掘该人物形象的独特之处和个人魅力着手试以分析。

2.1 信如的独特之处

虽然信如与周围格格不入,又因家人而滋生了孤独感,但是作为《青梅竹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仍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不容小觑。

在《青梅竹马》中,曾如此描述过:“虽然信如的名字是用训音,但那剃平的头顶总觉不同凡俗,从他的风度上看来,他倒蛮像个佛门弟子了。”(12页)在日本,出家人的称呼通常为日语汉字中的音读。这简短的一句话便展现给读者一个与众不同的信如形象。因为大音寺前巷被居民说成“红尘闹市”(2页),只有绕过它才能走到吉原这个花街柳巷的大门处。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风俗与众不同,女孩子们“喜欢系条华丽的宽内带”(7页),以至于“有些人见了就要闭上眼睛”;男孩子们“从小养成了的轻狂习气,年满十五岁就已经早熟得可怕”(9页)。显然,中规中矩的信如便是一股清流,特别是在这纸醉金迷的吉原,他无疑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这也正是他的独特之处。对此,岩见照代、北田幸惠等(1996:130)也阐明:“对俗气的父亲老和尚持有批判的态度,是最远离金钱法则的人物。在这一点上,信如是最无垢的纯正的少年,也最具有孩子本性。”

再者,长吉邀请信如加入“小胡同组”时曾直言:“你什么也不用做,(中略),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这一组啦。”(19页)显而易见,这便是长吉邀请信如的最关键因素,他是充分了解信如的个人魅力所在的——什么都不做就能招人喜欢。的确,信如与生俱来喜欢读书,学习成绩全校第一,且长相斯文。

2.2 长吉眼中的信如个人魅力

虽说《青梅竹马》中的信如是一种孤独的存在,但是,他并不是完全孤僻独行、与人格格不入的,反而受到长吉的青睐。比如说,庙会前两天,长吉找到信如苦苦哀求他加入“小胡同组”,即使打败也愿意。万般无奈下,信如答应了长吉的要求,同时承诺绝不失信。诚然,信如是一个受人信任且守信的孩子。但是,长吉为何如此执着于邀请不会打架的信如呢?

这里,首先介绍一下16岁的长吉,他是消防头的儿子,又是“小胡同组”的孩子头,外号叫“头子长吉”,每天任意妄为、惹是生非,堪称附近一霸。小说中也提到:“这个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长吉,可怜从没有一个朋友诚心跟他要好。”(19页)虽然和信如同在育英学校里上学,但是二人却有着天壤之别。还有,诚如他自述“人人都说我太粗鲁,也许我是个粗鲁人”(16页)的那样,长吉是一个粗鲁的少年,并非细腻之人。

小说中,长吉甫一登场便是去寺院找信如。樋口一叶用了几个词语描绘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少年形象,先是“左思右想”,接着是“悄悄”来到信如的房间,然后“探进头”喊道:“信君,在家吗?”从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可以看出长吉对待信如很谨慎,一改平日里的小霸王作风,与他平时的粗鲁性格也完全不同。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长吉和信如的竹马之谊。《青梅竹马》中与信如关系密切的少年当属长吉。“长吉是从小在这龙华寺门前长大的孩子,方丈夫妻也宠爱他”(18页),可以说两人有着自幼的交情,再加上同学关系,对信如自然与别人不同。

第二,信如的个人魅力。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1988:260、263)指出:“长吉需要的是信如‘会学问’的力量。(中略)以长吉为首,正太郎和美登利等都深受信如吸引。”长吉眼中的信如的个人魅力确实在于他是有学问之人。在小说中,长吉用了足有五百多字(中文译文)、声情并茂的一段话来游说信如,他邀请信如的决心之大不言而喻,也可看出他对信如的信服。其实,对于长吉来说,信如是有学问之人,可以用汉语回骂正太郎他们,尤其他又是育英学校的榜首,自然可以服众。

2.3 明治时代带有国家意识的教育

谈及学问,就必须再略微深入地探讨一下明治时代的教育。明治时代是重视人的学问与学历的,毕竟有学问、有学历的人也就意味着有机会出人头地。中村光夫(1979:23)就曾写道:“对于我国知识阶级来说,从明治二十年代初期至日俄战争的这十几年间,是最安定最为安居的时代。(中略)教育制度及内容也与前代不同,基本稳定并形成了体系化,从学校出来的人其社会地位及发挥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有了保证。”

《青梅竹马》中的孩子们也接受教育,他们或在公立或在私立学校求学。而且孩子们的世界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是花街柳巷,另一方面是儿童社会的一个归属之地——学校,真可谓对照鲜明的两个地方。关于孩子们的教育,小森教授(1988:256)曾指出:

一方面引导孩子们幻想未来的自由与平等;另一方面又以“学历”这一抽象的、一般概念的价值尺度来约束孩子们,使他们成为按国家所需进行再分配的装备,发挥作用。而且《青梅竹马》中的孩子们生活的明治二十年代后半期也是基于《教育勅语》(明治二十三年)的发布而形成的国家教育机制的确立期。

说到《教育勅语》,明治天皇于1890年颁布了《教育勅语》(1948年6月19日废止),目的在于阐明大日本帝国的国民道德基本与教育的根本理念,其主要内容为基于家族国家观的忠君爱国主义和儒教道德,教育的根本在于历代天皇的遗训,强调以忠君爱国为国民道德,且在学校教育中将忠君爱国思想强加给国民。

总之,日本自确认近代教育制度以后,大力推进适合日本中央集权制统一国家及日本资本主义道路发展的教育制度,行之有效,使日本国民教育基本得以普及。与此同时,也确立了教育在日本近代化发展道路上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及地位,肯定了学问、学历的价值所在。但是,教育也好,学问、学历也好,自然会带有国家主义倾向的,展现出一种国家意识,诚如王桂(1987:153)所指出的:“明治中期(1885—1894),日本教育由改革实验阶段进入确立国家主义教育体制阶段。因为这个时期确立的教育制度、学校体系及教育内容的指导思想是国家至上主义,所以把它称为国家主义的教育体制。”

2.4 《青梅竹马》中明治时代学问·学历这一国家意识的再现

明治社会中,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学问·学历与衣食住行·出人头地是息息相关的,从中村光夫(1979:18)的论述“明治维新之后,‘学问’直接关系到衣食之路,获得学士称号就是得到了成功的保证”中便可了解,而学问·学历都与教育息息相关,因此,再一次证明这一社会共识中也内嵌着国家意识。换句话说,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潮,亦为明治时代的近代价值观。

2.4.1 孩子们的“学问”世界

不言而喻,试图将孩子们内嵌于国家意识光环之下的这一姿态就是以钦定宪法和《教育敕语》的发布所象征的明治国家的确立为背景的。(272页)

天真烂漫的童心流露受到抑制的孩子、被过度社会化的孩子,即便这是非现实性的,但毫无疑问这才是明治国家的大人们所期待的少年形象。(277页)

除去信如,《青梅竹马》中的孩子们没有一人想要致力于学业,也没有一人具有跨越由吉原与大音寺前所形成的矮小生活圈从而开拓未知人生的干劲。(280页)

这种男女角色的逆转可以说是摆在明治国家所期待的善良的孩子们——勤俭力行的立志少年眼前的阴郁的讽刺。(282—283页)

以上是学者前田爱(1993)关于《青梅竹马》的解析。《青梅竹马》的舞台位于大音寺前的声色犬马世界,在这里,女孩子是个宝,男孩子却“仿佛是个无用的累赘”(61页),男女之间天壤之别,与社会主流相悖。对于男孩子们来说,姑且不论“勤俭”,“力行”和“立志”都离他们甚为遥远,好似天方夜谭。因此好学的信如反而成为孤独的存在。

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大音寺前的孩子们不受当时的社会风潮所束缚呢?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青梅竹马》中,有“学问”的登场人物只有信如和正太郎,寥寥无几。其中,关于信如,长吉和美登利先后提到了他有学问、学问好这一点。而且如前文所述,信如的个人魅力也就在于他的学问。而说到正太郎,长吉的“小胡同组”的孩子暗中成了正太郎一组的,其中一点原因就是“怕他有学问”(15页)。甚至就连长吉也是从学校、学问角度来游说信如的。可见,即使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学问”也是受人敬仰或敬畏的。当然,由于这些孩子们尚且年幼,并未意识到学历的重要性。

2.4.2 正太郎“学问”的实质

虽然说正太郎也被大音寺前的孩子们认为是有学问的,但是,正太郎的志向却不在学问上,因为他终究是要继承家业的,协助奶奶经营当铺。小说中,正太郎是惹人爱的有钱人家少爷,“他真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处处都想得这么周到”(47页)。为了照顾上年纪眼睛又不好使的奶奶,他11岁时就开始替奶奶四处收利钱,早早就接触了自家营生。小说第四章中曾描述过盛大庙会的场景,有一幕令人尤为印象深刻,正太郎身上穿了印有字号的外褂,这一打扮与众不同。按照当时惯例,这个字号多为商号、姓名之类的。显然,在此,应该是田中屋的商号了。可见,正太郎虽年仅13岁却不遗余力为自家营生做宣传。虽然知道奶奶的骂名,但是他也深知奶奶的不易,因此,即使再心软也照样收利钱。小说最后一章中,正太郎留给读者的还是替奶奶收利钱的身姿。所以,可以断言,学问之于正太郎而言,并不是将来谋生的手段。

其实,小说中第一次谈及正太郎时,曾如此描述:“正太郎由于在公立学校念书,所以连唱个同样的歌,正太郎的脸上也要现出自己是正统的神气。”(15页)所谓正统,是针对私立学校的学生而言的。众所周知,正太郎与长吉互为死对头,长吉是私立学校的学生,因此,正太郎的“正统的神气”不自觉地会让人觉得学校甚至学问是被他拿来当作战胜他人的资本。这也恰恰映射出了学问这一明治时代近代价值观,即便正太郎将来无须凭借学问来谋生,但掌握学问也自然会高人一筹,会令其他孩子另眼相看。

2.4.3 “学问”的执行者、“学历”的践行者——信如

前面多次提及《教育勅语》,而《教育勅语》中则提出了“钻研学问,学习业务,培养知识才能,成为善良有为之人”这一要求。信如虽然就读于私立学校,但是接受的仍然是带有国家主义倾向、国家意识的明治时代教育。信如的个人魅力就在于他是有学问之人,也是《青梅竹马》中唯一一位致力于学业的孩子,颇有学识。后来,更是“为了钻研本派的教义”(130页)而出门求学了。而且作为寺院出身的少年,信如谨守佛教教规,较之父亲老和尚更像是佛门弟子,发誓一辈子不吃荤。因此,信如可以说是明治时代教育下的模范生,是《青梅竹马》中真正的学问执行者。

在《青梅竹马》中,信如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正如高良留美子(1994:208)曾论述:“他是对学历这个日本近代的又一价值观丝毫没有抵抗的少年。而且获取学历是获得‘货币’的最稳定的干净利落的方法,这一点,在明治这个时代较之现代一定是感觉更加强烈的。”诚然如此,信如要去某地的一所和尚学校求学。由于分寺院的住持是由前任住持推荐来任命的,所以,信如如果将所规定的学业修完顺利毕业的话,自然会由他父亲推荐接任龙华寺住持一职了。因此,和尚学校的学历对于信如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是通向他住持之路的必备条件。同时,这点也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风潮,可以说,在信如身上再现了学历这一明治时代近代价值观的重要性。

特别是在小说的最后结尾处,关于信如的出路,樋口一叶明确交代给了读者,“信如为了求学穿上了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显然,信如最终也是继续走他的学问之路,为继承父亲的衣钵而储备学问,获取学历学成归来之际,也是他通过自己所学经营自己佛家人生的起点。当然,不能断言成年后的信如是否会成为一名善良有为之人,但是,从他正直、忠厚的性格上来看,想必不会有太大偏差。

总之,在信如的身上,读者们看到了一位按部就班、符合国家所期待的、顺应当时社会风潮的少年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