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堂書解卷五
宋 錢時 撰
商書
湯誓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于鳴條之野,作湯誓。
觀此書止是湯諭其衆庶而誓之,初無「伊尹相湯伐桀」之文,亦初未有「升自陑」「戰鳴條」之事,而序云爾者,此夫子特書伐桀之始末,所以深明乎湯之心也。蓋當時天下雖被桀壞得如此狼狽,然其事體全繫乎伊尹一人之去留。觀湯薦尹于桀,初何心于伐桀也。尹去亳適夏,亦何心于醜夏也。使桀一旦感悟,得伊尹而用之,則湯與尹固桀之聖臣也。一聖臣居中以輔成君德,一聖臣居方伯連帥以討伐不義之諸侯,則天下即日可以丕變,豈不大幸,豈非兩聖人之本心哉。夫何五就而不能用,終使伊尹醜夏而歸,而伐桀之謀遂定。夫子是以深明伐桀非湯之心也,伊尹實相之也,特書曰「伊尹相湯伐桀」,非罪伊尹也,明桀不能用伊尹,不得已而後有「相湯」之事也。既醜有夏,復歸于亳,與此序屬辭比事而觀,事理甚明。陑在河曲之南,鳴條在安邑之西,自陑而升以向安邑,此湯行師之道也,與武王師渡孟津同。
王曰:「格爾衆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先儒謂桀猶在上,未當稱王,此言「王曰」者,史氏之追稱也。愚見不然。湯奉行天罰,誅一獨夫耳。若謂桀猶在上,未當稱王,則是猶有君臣之大分,如天地之不可易置也,今日之師豈宜輕舉乎。湯之革命,固定于誓師之日也。湯雖不自王,而當時固已王之矣。此書「王曰」,正是史官實録,夫復何疑。不然,則仲虺之誥實作于大坰,湯返未及國,而曰「錫王」、曰「惟王」、曰「王懋昭」者,不一而足,亦謂之追稱,可乎?
「今爾有衆,汝曰:『我后不恤我衆,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衆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衆力,率割夏邑。有衆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正夏,言正統也。今汝其曰,猶言今汝何不曰也。今汝何不曰夏之有罪,一如我之有罪乎?時日曷喪,言有日在上,何時得汝喪亡乎。
「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予其大賚汝,史記作「大理汝」,分明有舉理其事意思。孟子所云「勞之來之」,「來」字亦是撫徠安集之也。先儒以賜訓賚,恐未盡。
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
湯既勝夏,嘗欲遷其社于商矣,已而又不忍使夏之社竟廢,故「不可」。不可者,非欲之而不可得之謂也,所以見湯忠厚之意也。夏社、臣扈三書雖亡,要無非陳述其始之欲遷,與夫所以不可之旨耳。喪國之社屋之,先儒謂此制恐始于湯,容有此理。使湯之前已有此制,則必無欲遷之議,三書亦不必作也。疑至未詳,或謂同臣扈爲遷社之議者,然經傳無考,難遽信也。臣扈,湯臣,逮事太戊。
夏師既敗,湯遂從之,遂伐三朡,俘厥寶玉。誼伯、仲伯作典寶。
遂從之者,遂從而追之也。誼伯、仲伯,湯之二臣也。典,常也,明此寶乃有國之常寶,世代相傳所不可無,藏之祖廟所不可失者。桀不能守,而湯得之,必當有以寓其警戒之意矣。若非有國之常寶,是乃桀之所亡者,湯必不取也。且一舉兵而首利其寶玉,雖張良、蕭何亦所不屑,而謂弔民伐罪、順天應人者爲之乎?
仲虺之誥
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
仲虺一書,一反一覆,極言竭論,所以相規相勉者不一而足,殆非徒爲湯開釋而已也。史氏既具言慙德之事,而夫子序書不復再及,止書「歸自夏」以著作誥之時,書「至大坰」以志作誥之地,極有味。于此備見返未及國便作此書,正是因其慙而急投之。嗚呼,是仲虺之心也,惟吾夫子知之。
成湯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德,曰:「予恐來世以台爲口實。」
舉師之初,而有稱亂之嫌;卒伐之後,而有慙德之語。嗚呼,吾是以深悲聖人之不幸也。口實者,借之以實其口,猶云藉口。
仲虺乃作誥,曰:「嗚呼!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塗炭。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此仲虺作誥第一節也。禹數苗罪,只是個昏迷。仲虺數桀罪,亦只是個昏德。自古聖人所以兢兢業業、不敢少懈者,無他,恐少懈即昏耳。吁,可畏哉!惟其昏,是以民罹凶虐。勇智即聰明也,聰無不聞,明無不見,靈明無體,妙用無方。以其自剛健而不屈謂之勇,勇非血氣也;以其自睿照而不惑謂之智,智非思慮也。
「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簡賢附勢,寔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聽聞?
此第二節,是申言桀之所以亡者,極形容得桀之情狀。嗚呼,聞善言而拜之,夏之所以王;聞德言而欲害之,夏之所以亡,斯可鑒矣。
「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克寛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獨後予?』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后,后來其蘇。』民之戴商,厥惟舊哉。
此第三節,是申言湯之所以宜王者。「惟王」二字是承上文數桀之罪而言。惟猶獨也。勉于德者勉之以官,勉于功者勉之以賞。惟己者,一斷之于己也。寛與仁非二事,然亦不無輕重,仁則未嘗不寛,寛則未必盡仁。乃葛伯仇餉,「乃」字正承上文。
「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嗚呼!慎厥終,惟其始。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仲虺因湯慙德而作誥,上三節具言桀之罪、湯之德,與夫天之厭夏而與商,人之所以苦夏而歸商,以見弔伐之師乃是理所當然,湯所不得辭其責者。到此却都不明言湯不必慙,亦不答其「來世口實」之語,但極陳存亡之道,規警而諷切之。此乃乘湯方慙之時,不待返國,急急納忠,此正仲虺作誥之本旨也。自「佑賢輔德」以至篇終,語凡數轉,大概只是一節意,無非推明推亡固存之道。賢者人佑之,德者人輔之,忠者顯揚之,良者伸遂之,此天下之常理也。柔弱而不立者,人兼并之;暗昧而不明者,人攻伐之。亂者人取之,亡者人侮之,此亦理之所必至也。是故弱、昧、亂、亡,皆亡之道,桀之所以亡也;賢、德、忠、良,皆存之道,湯之所以王也。凡亡之道,吾推而去之,使無有;凡存之道,吾固而守之,使勿失。夫如是,則有佑輔,無兼攻;有顯遂,無取侮,而邦國乃始昌明矣。此仲虺承上文夏、商之明效,而推極此兩端,進戒于湯。終篇衮衮,一反一覆,無非此旨,最爲深切。
湯誥
湯既黜夏命,復歸于亳,作湯誥。
黜,廢黜也。湯既放桀,不復纘承其後,而夏之統絶矣,故曰「黜夏命」,所謂革命也。不居夏邑而返都于亳,明告天下以革命之意而作是書也,故曰「復歸」。史氏止云「湯歸自克夏,至于亳」,夫子序書,特曰「湯既黜夏命,復歸于亳」,便見得已承大統,而與天下更始,其義昭昭矣。
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
首曰「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見得勝夏而歸,纔至亳都,便作此語。
王曰:「嗟爾萬方有衆,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
民有恆性,民皆可以爲善也。聖人視民如一體,只是見得其性相近耳。降衷之義,先師論之備矣。
「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于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無辜于上下神祇。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肆台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請罪有夏。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衆請命。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兹朕未知獲戾于上下。慄慄危懼,若將隕于深淵。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簡,别也。有善有罪,萬方之衆群仰矚于一人,而實定于一人之心。一人心與上帝相貫通,則上帝之心即一人之心也。上通帝心,下協民性,方是上下同流。(案:此解祇釋「爾有善」至「無以爾萬方」一節,不應前後皆無訓釋,疑原本有闕文。)
咎單作明居。
先儒謂咎單爲湯司空,作明居一篇,明居民之法也,不知何所據。書自明白無可叙者,故直書曰「咎單作明居」,與「伊尹作咸有一德」之類同。
伊訓
成湯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肆命、徂后。
此伊訓、肆命、徂后三書之序也。唐虞曰載,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孔子周人也,故序以「年」書。孟子亦周人也,故亦曰「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蓋謂湯既崩,太丁未立而卒,又其弟外丙方二歲,仲壬方四歲,故以太甲嫡孫嗣立耳。謂之「太丁未立」,則是已爲儲貳,况書謂「太甲既立不明」,則是未立之先亦不爲不明矣,伊尹安得舍嫡長而立一孩孺乎?太史不悟年齒,遂謂外丙在位三年,仲壬在位四年,然則太甲嗣位當在湯崩七年之後,何故孔子序不曰「仲壬既没」,而曰「成湯既没,太甲元年」乎?先儒因是未免異同之論,是不信先聖之經,而徇後世記傳之謬也,大不可。且不特先聖之經可考,而伊尹告太甲凡五書,始末亦甚明。伊訓首曰「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祀于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是太甲初立,侯甸群后咸在,伊尹奉新君,見于乃祖成湯之神位而告之也。若太甲在外丙、仲壬兩君之後,則其初立時有仲壬之几筵在,安得不告于新薨之君,而獨見乃祖乎?太甲上篇「營于桐宫,密邇先王其訓,王徂桐宫居憂」,桐宫,湯之墓也。往湯之墓側而居憂位,是居湯之喪也。若喪仲壬,安得居湯之墓乎?其他如「惟我商王,布昭聖武」,即云今王嗣厥德;如「先王顧諟天之明命」,即云嗣王丕承基緒。伊尹諸書所稱「先王」,皆湯也。如此類不一而足,辭無閒隔,事理甚明。若一、再傳皆短祚,又皆伊尹所親歷,安得告太甲時略無一語及之?太甲嗣湯而立,無可疑者,學者只當以聖經爲證。肆命,先儒謂:肆,陳也,伊尹陳天命以告太甲也。徂后,先儒謂:徂,往也,述往古明君以告太甲也。二書既亡,雖不可考,然訓義明白,似亦有理。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總己以聽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訓于王。曰:「嗚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鼈咸若。于其子孫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惟我商王,布昭聖武,代虐以寛,兆民允懷。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愛惟親,立敬惟長,始于家邦,終于四海。嗚呼!先王肇脩人紀,從諫弗咈,先民時若。居上克明,爲下克忠。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以至于有萬邦,兹惟艱哉!敷求哲人,俾輔于爾後嗣。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敢有殉于貨色、恒于遊畋,時謂淫風;敢有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惟兹三風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喪;邦君有一于身,國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訓于蒙士。』鳴呼!嗣王祗厥身,念哉!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案:伊訓解永樂大典原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