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维庸之妻
一
深夜,玄关处传来一阵慌乱的开门声。我蓦然惊醒,随即意识到必是喝得烂醉的丈夫回来了,我没理会,默不作声地继续睡去。
丈夫打开隔壁房间的灯,一面狂乱地喘着粗气,一面翻箱倒柜,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只听一声像是重重地坐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之后就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了。他到底在干吗?我没有起身,躺着说道:“您回来啦。吃过饭了吗?碗橱里还有饭团。”
“不用了,谢谢。”他一反常态,温柔地回答我,跟着又问道,“儿子怎么样了,还发热吗?”
这种问话着实少有。儿子明年就满四岁了,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丈夫酗酒的影响,抑或是其他原因,他比那些两岁的孩子还要瘦小,不但路走不稳,就连话也说不清,只会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简单的词语,我甚至担心他的脑子是否有问题。有次我带孩子去澡堂,当抱起光着身子的孩子,看到他孱弱丑陋的身体,顿时心如刀割,禁不住在众多浴客面前哭了出来。此外,孩子一年到头不是拉肚子就是发热,丈夫又极少在家,也不知他心里是如何看待孩子的。每次我告诉他儿子发热,他却总是轻描淡写:“是吗,那你带他去看医生不就行了?”说话间又匆忙披上斗篷出门去了。我何尝不想带孩子去看医生,可是家徒四壁,哪来的钱?我只能躺在孩子身边,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别无他法。
然而今晚,不知为何,丈夫如此温柔,竟关心起孩子的病情来。我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反而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只觉脊背发凉,不知如何作答。屋里一时只闻丈夫剧烈的喘息声。沉默持续良久,忽地,门外传来女人微细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我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一凛。
“您在家吗,大谷先生?”这次她稍微加重了语气,同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大谷先生!我知道您在的。”话音中已带着明显的怒意。
听动静,丈夫总算去了玄关,“什么事?”他似乎很不安,语气生硬地答道。
“还能有什么事?”女人压低声音说道,“看起来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何苦要做盗窃之事?请别再开这种恶意的玩笑,快把那东西还给我。否则,我马上去报警。”
“你在胡说什么!你少在这儿侮辱人。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马上离开!你们若是不走的话,我才要去告你们呢。”
这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老师,真是好胆魄啊。说什么不是我们能来的地方,真是唬得我话都说不出来啦。这事可不比其他,你这是盗窃钱财,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吧。时至如今,你知道我们夫妻俩为你吃了多少苦头吗?非但如此,你今晚还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之事。老师,我可真是看错你了啊。”
“你们这是敲诈!”丈夫高声叱喝,声音却不自禁地颤抖,“是恐吓!马上离开!你们若是有什么不满,明天再说。”
“你可真会虚张声势啊,老师,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如此看来,我们除了报警别无他法了。”
“悉听尊便!”丈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却越发听出他的心虚。
我起身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走到玄关,对两位客人说道:“欢迎光临寒舍。”
“呀,这是夫人吗?”
男人穿着一件及膝的短大衣,五十岁出头,一张圆脸毫无笑容,向我微微点头示意。
女人则是四十岁上下,身材纤细,衣着整洁。
“深夜造访失礼了。”女人亦是同样的面无表情,解下披肩,对我还礼。
这时,丈夫突然穿上木屐向外逃跑。
“嘿,这可不行!”
男人一把抓住丈夫的一只手,两人随即纠缠起来。
“放手!刀子可不长眼!”
丈夫右手中的折叠刀闪着寒光。那把刀是丈夫的珍藏之物,一直收在书桌抽屉里。刚才丈夫回到家中就一通翻找,想必是早已料到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才会事先找出刀子藏在怀中。
男人不禁后退几步,丈夫趁机逃脱,如同巨大的乌鸦般,挥舞着斗篷的短袖,冲进黑夜中。
“强盗!”男人大喝一声,欲追将上去。我忙赤脚跑出门外,拖住他:“求您消消气。你们两位无论谁受伤都不好。请您将剩下的交给我处理吧。”
听我如此一说,旁边那位四十岁的女人也说道:“是啊,老公。那人现在发了狂,手上又拿着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混蛋!报警吧!我绝饶不了他。”男人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外面,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他全身的力量已经松懈。
“实在是抱歉。请进来,把事情经过告诉我。”我回到玄关蹲下身,“我也许能代为善后。请进屋再说吧,虽然地方简陋。”
两位客人对视之后微微点头,随后男人整了整衣服:“无论您说什么,我们的心意已决。不过,我们会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夫人。”
“好的,请进。坐下来慢慢说。”
“不,其实我们也没太多时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脱下外套。
“不用了,请您就这样进来吧。屋里挺冷的,真的,请您穿着外套吧。因为家里一件取暖用具都没有。”
“那我们就失礼了。”
“请。这位太太也穿着外套进来吧。”
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随其后,一起进了我丈夫那间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开始霉变的榻榻米、残破不堪的纸窗、斑驳的墙壁、纸面脱落露出骨架的推拉门、角落里摆着书桌和书橱,而书橱空空如也。见到如此惨淡的光景,两位客人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我将破旧得露出棉絮的坐垫推给他们:“榻榻米太脏了,请两位屈就一下,坐这上面吧。”随后我再次寒暄,“初次见面。我丈夫一直以来似乎给两位添了很多麻烦,而且今晚也不知何故,竟做出如此骇人之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致歉才好。无论如何,像他那样喜怒无常的人……”话到一半,一时语塞,落下泪来。
“夫人,请恕我冒昧相问,您今年贵庚?”男人毫不介意坐垫的残旧,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上面,手肘抵住膝盖,拳头撑着下巴,向前倾着上身,对我问道。
“请问,您是指我吗?”
“是的。您丈夫应该是三十岁吧?”
“是,我……比他小四岁。”
“那也就是,二十六岁。他可真是太过分了。您还这么年轻啊。不过,想来也是,丈夫三十岁的话,确实也理应如此。只是,您实在是令人吃惊。”
“我先前也是。”女人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来,“太不可思议了。有这样一位贤淑的太太相伴,何以大谷先生会如此不堪呢,是吧?”
“病了,一定是病了。以前还没那么过分,可是近来情况却越来越糟。”男人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夫人。”他一改语气,步入正题。
“我们夫妻俩在中野站附近经营着一家小餐馆,我们都是上州[31]出身。您别看我现在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以前却是相当的不务正业,也不屑在乡下跟农民做些锱铢必较的小买卖。”
“大约二十年前,我带着老婆来了东京。最初我们在浅草的一家餐馆里做伙计,同所有人一样几经辗转辛劳,渐渐有了点积蓄。昭和十一年,我们在中野站附近租了现在的那间小房子,只有六块榻榻米大,外带一小块泥地,不瞒您说真是个狭窄邋遢的小地方。虽然餐馆开业了,但招待的都是些每顿只肯花一两元的客人,我们心里实在是没底。尽管如此,我们夫妻俩仍想着勤俭节约,踏踏实实地开好这家店。靠着勤俭节约,我们得以有余钱进到较多的烧酒和杜松子酒。那之后酒类供应开始短缺,其他的餐馆都被迫转行或是停业,但是我们家好歹把这生意坚持了下来。当然,熟客们也十分仗义,甚至有人通过关系,将某位军官的酒肴分了少许给我们。”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空袭越渐频繁。我们既没有孩子拖累,也不愿回乡避难,于是打算经营到房子被烧毁为止,一直坚守着这摊生意,最后总算是平安无事地挨到战争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现在我们公开地从黑市进酒来卖。总之,我们就这样挨了过来。我这般长话短说,兴许会让您觉得我们并未遭遇大风大浪,反而一路颇有些运气吧。但事实上,人生如地狱,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真就是这个理。每迎来一件好事,便会有成倍的坏事降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的日子能有一天,啊不,半天的话,那就算走运了。”
“您的丈夫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里,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那个时候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形势还没那么严峻,不,也许那时便已经走向败局了吧。反正我们对这些事情的所谓实质或真相一概不知,都以为只要再坚持两三年,至少能跟同盟国以平等的身份议和。大谷先生初次来店里时,我记得应该是穿着久留米织造[32]的便装,披着斗篷。不过,不只是大谷先生,那时候即便是东京街上也很少有穿防空服的人,大部分人仍是穿着平时的装束放心外出。所以,我们也没有觉得他的着装不整或是别的不妥。当时,大谷先生并非独自一人,虽然是当着夫人的面,罢了,我还是不再隐瞒,实话跟您说吧,您丈夫是由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领着从后门悄悄进来的。”
“那段时期,临街的正门都是关闭的,用当时的流行语说叫闭门营业,只有极少数的熟客懂得从后门悄悄进来。他们也不会坐在泥地的椅子上喝酒,而是在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不开灯也不喧哗,静静地喝到醉。这是那个时期的规矩。说起那个女人,她先前在新宿的酒吧里做女招待,总是带一些大方的客人来我们店里喝酒,那些客人慢慢成为店里的熟客,这就是所谓的各行有各道,算是互惠互利吧。那女人的公寓就在附近,新宿的酒馆关闭之后她不再做女招待,但仍时常带相识的男人过来。那时候我们店里的存货也日益减少,即便是再爽快的客人,增加一个酒客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件高兴事,反而是件麻烦事。只是,那之前的四五年间,她带了许多出手阔绰的客人来光顾,算是于我们有恩,对她介绍来的客人,我们都尽量好好招待。”
“所以您丈夫那时候被小秋带着从后门悄悄进来,哦,小秋就是那个女人,我们也毫不奇怪,依旧把他们请进里面的房间,奉上烧酒。那晚,大谷先生规矩地喝酒,账是小秋付的,最后两人又一同从后门离去。不知为何,那晚大谷先生沉静文雅的举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魔鬼初次现身,会表现得那般纯真而安详吗?从那晚开始,我们的小店就被大谷先生盯上了。”
“十天后,大谷先生独自从后门进来,一下掏出一张百元纸币。哎呀,那个时候一百元可是笔大数目,比现在的两三千元还值钱。他将钱硬塞到我手里,说拜托我了,然后怯懦地笑笑。当时,我看他的样子已经喝了不少,想必夫人您也该知晓,他的酒量真是无人能及。有时我们以为他醉了,可他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来。而且他即使喝得再多,也从未醉得走路摇晃。虽说三十岁左右正值血气方刚,正是能喝酒的时候,可是酒量好到他那种程度的着实少见。那晚也是,尽管已在别处喝了不少,他仍在我们店里接连喝了十杯烧酒,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我们夫妻俩与他攀谈,他也只是腼腆浅笑,或含糊不清地附和两声。突然间,他站起身来询问时间,我忙将剩下的零钱找给他,他却答称不用。我加重语气说道:‘您这样让我们很为难。’他这才笑道,那就预存在这里,他下次再来。说完就离开了。”
“夫人,自始至终,我们从他手里拿到钱真是仅此一次。从那之后,他就想尽办法骗吃骗喝。三年时间里,他一分钱都没付过,我们的酒却几乎全叫他一人喝光了,太荒谬了!”
听到这里,我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没来由地忽然间觉得可笑。我慌忙掩嘴,望向老板娘,只见她也低头笑着。随后,老板也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唉,真是的,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可确实太过离谱,自己也忍不住想笑。说实在的,他若是能把这般厉害的能力用到正途上,当个大臣或是博士,都不在话下。不单是我们夫妻俩,据说被那人缠上骗光家财,在这冰天雪地里哭的人可不少。就说小秋吧,和大谷先生结识后不久,她原先那个不错的靠山也跑了,她自己的钱与和服也不见了,眼下正住在大杂院的一间脏屋子里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小秋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简直近乎无耻地向我们胡乱吹嘘。她说大谷先生的身份尊贵,是四国某位大名的分支,大谷男爵的次子,因为品行不端被赶出了家门,不过一旦他的男爵父亲去世,他就能与兄长平分家产。其次,大谷先生本身智商极高,堪称天才,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写了书,比石川啄木那位大天才写得还要出色,之后陆续又写了十余本书,年纪轻轻俨然已是日本第一大诗人。此外,他还是位大学者,从学习院高等科进入了第一高等学校,再升入帝国大学,既会德语又会法语还会什么的,哎呀,总之被小秋吹得天花乱坠,恍若神人。她所说的,倒也并非全无根据。我们向旁人打听过,也都说大谷先生是男爵的次子,是有名的诗人。这下可好,就连我家这老婆子,都一把年纪了,也跟小秋争起风来,说什么出身名门就是不同,一脸期盼大谷先生驾临的狼狈相,真叫人难以忍受。”
“现在说起那些名门望族,和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可直到战争结束前,提到追求女人的手段,不外乎就是扮演被逐出家门的豪门少爷。奇怪的是,女人还就吃这一套。这还真是,用现在流行的那个词说,就是叫作奴性的东西吧。当着夫人的面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像我这种人,大家都会说什么老奸巨猾,而这位堪堪称得上望族的所谓四国大名的分支,还是次子,与我等又有什么地位上的差别呢?我断不会去做那种谄媚逢迎之事。可话虽如此,不知为何我就是拿那位老师没办法。每次下定决心无论他如何哀求也绝不再让他蹭酒,然而每次见到他好像被人追命一样突然而至,到了我们店里就一副安心的模样,刚下定的决心便再次动摇,忍不住又拿酒给他。其实他喝醉了也从不胡闹,若是能如期清账的话,还真是一位好客人。他从不吹嘘自己身份高贵,也不以天才之类的无聊身份自居,每次小秋那家伙在老师身旁向我们鼓吹他的伟大,他就突然岔开话题,说他只是想要钱,想要结清这里的账,一句话就冷了她的场。”
“大谷先生虽从未付过欠我们的酒钱,不过小秋却时常代付。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似乎不好让小秋知道的神秘女人,那女人似是哪家的夫人,跟大谷先生来过几次,也曾帮大谷先生付过不菲的金额。我们说到底也是商人,若非有人垫付,不管是大谷先生还是王公贵族,也没有让他一直白吃白喝的道理。尽管时不时地有人替他付钱,然而毕竟长贫难顾,我们已经蚀了大本。后来听说老师家在小金井,并且已有妻室,就想登门拜访商谈一下账款之事。我们曾向大谷先生委婉地打听府上地址,岂料他立时察觉,反而说‘我没钱就是没钱,何苦如此计较呢,闹翻脸吃亏的是你们……’诸如此类难听的话。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至少要找到老师的家在哪里吧,于是跟踪过他两三次,不过每次都被他巧妙地摆脱了。”
“那之后,东京开始频繁遭受大空袭,有次大谷先生竟然戴着军帽闯进来,自顾自地从橱柜中取出白兰地之类的酒,站着大口喝完后,又一阵风似的离开。别说付钱了,连句话都没有。终于熬到战争结束,我们便公开从黑市进了酒肴,又在店门口挂出新的招牌布帘,顶着困难把门面做足,为了招揽顾客还雇用了一名年轻女孩。那位魔鬼老师也再次现身,但并非带着女人,而是每次都跟两三名报刊记者一同前来。用那些记者的话来说,就是军人的时代注定要过去,反倒是以前挨穷的诗人将更受追捧。大谷先生跟那些记者高谈阔论,尽说洋人名字,又讲英语,又谈哲学,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内容。记者们正一头雾水,他便忽然起身离开,再不复返。记者们等得兴味索然,嘟囔着‘那家伙到底去哪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便开始准备离开。我忙说:‘诸位请稍等,老师总是以这招遁逃,所以账还得由你们来结。’有时候那些人会老老实实地凑了钱结账离开,也有时,他们会怒气冲冲地说:‘找大谷付钱去,我们可就靠着五百元过活。’这时候我也只能答道:‘话虽如此,您知道大谷先生至今为止赊了多少账吗,若是诸位能从大谷先生手里讨回债款,不论多少,我都将其中的一半送与诸位。’记者们闻言都一脸惊愕:‘什么啊,没想到大谷竟然是这么卑劣的家伙,今后再也不同他喝酒了,我们今晚带的钱还不足百元,明天再给送过来吧,先将这个押在这里吧。’随后豪爽地脱下外套或是取出别的东西。”
“世人都说记者品行低劣,可与大谷先生比起来,却不知正直坦率了多少。大谷先生若是男爵的次子,那记者们便称得上是公爵统领了。战争结束后,大谷先生的酒量见长,面貌也渐趋凶恶,还会随口说出一些以前从来不说的下流笑话,有时甚至会突然出手殴打与他同来的记者,然后双方扭打成一团。就连我们店里雇来的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给他骗到了手,真是把我们吓得半死,愁得手足无措,可无奈米已成炊,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苦心劝说那女孩与他断绝联系,悄悄将她送回亲戚身边。”
“我向大谷先生请求,前事既往不咎,只求您以后别再来了。他竟语带威胁地说:‘你这种赚黑心钱的人也配这么说话?你们的事我可什么都知道。’翌日晚,他照旧若无其事地光临本店。想来是因为我们在战时还暗地里做着买卖,作为惩罚,我们才不得不忍受这个魔鬼。然而他今晚竟然犯下这种恶行,不管他是诗人也好老师也罢,他如今只是盗贼,他可偷走了我们五千元钱哪。平日我们进货需要钱,店里充其量只有五百、一千元的现金,不瞒您说,我们右手收进来的营业款,左手马上就拿去进货。今晚我们店里之所以会有五千元这么大一笔钱,是因为眼看年关已近,我便去几个老主顾家里收账,好容易才收到这个数目。这笔钱相当重要,若不能即时用来进货,到明年正月我们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我老婆在里间点算清楚之后,就将这笔钱放进柜子抽屉里。那人原本独自在泥地的椅子上喝酒,似是看到了这一幕,忽然起身冲进里间,一言不发地推开我老婆,拉开抽屉,一把抓起那叠五千元钞票塞进斗篷口袋里,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就飞快地冲出店外逃走了。我一边高喊,一边和老婆在后追赶。我也曾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高呼抓小偷,引来行人一同制伏他。可转念一想,大谷先生怎么说也算是熟人,那样做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于是,我们决定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紧大谷先生,找到他的落脚点,和他好好谈谈,请他退还那笔钱。我们只是做生意的一般人,夫妻合力才总算找到贵府,强忍怒火,好声好气地请他归还钱财,未承想,他竟然掏出刀子扬言要动武,真是岂有此理。”
不知为何,我再次感到强烈的笑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老板娘也红着面浅笑着。我抑制不住一直笑着,虽自知对老板很是失礼,却仍是觉得莫名地可笑,笑得无法停止,直至流下眼泪。我忽然想到,丈夫在诗中所写的“文明的结果是滑稽”,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情吧。
二
无论如何,此事并非仅凭大笑便能解决。我稍加思索后,向那两位说道:“这件事我会尽力给你们一个交代,至于报警的事恳请再推后一日,明日我会亲自上门拜访。”我询问了他们家店铺在中野的详细位置,勉强征得两位的同意后,请他们暂且先回去。随后,我独自坐在房间里苦思解决办法,却没有丝毫头绪。我起身脱掉外套,钻进孩子的被窝,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真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我的父亲以前在浅草公园的葫芦池畔摆一个关东煮小摊。母亲过世得早,我与父亲相依为命住在大杂院里,小摊也是两人一起照看。那时,我现在的丈夫时不时会来光顾,后来我便瞒着父亲与他私会,直到有了身孕才被迫公开。几番吵闹折腾过后,我总算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当然既没有登记也没有仪式,孩子也成了私生子。他每次一出门就是三四天不回家,有时候甚至整月不归,不知他究竟在哪做了何事,每次回家都是酩酊烂醉,面色惨白,状似艰难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脸,随后竟扑簌落泪。有时会突然钻进我的被窝,身体瑟瑟发抖,紧紧抱住我说:“啊,我不行了。我好怕,我好怕啊。太可怕了!救救我!”即使睡着,他也总是说梦话、呻吟。次日清晨,他整个人如同失魂落魄一般,精神恍惚。可一转眼,他便又不见踪影,随后照例数日不归。丈夫有两三位相识已久的出版社的朋友,承蒙他们体恤,不时接济一二,我和儿子才不至于饿死。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睁眼时,清晨的阳光已透过木板套窗斜射进来。我起身将一切打点妥当,然后背着儿子出门。我实在无法再默不作声地待在家里了。
我漫无目的地向车站走去,在站前的露天摊买了块糖果给儿子吃,之后心念一动,我便买了一张到吉祥寺的票,上了电车。我抓着吊环,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车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海报,忽然发现了丈夫的名字。那是某杂志的广告,丈夫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弗朗索瓦·维庸》的长篇论文。我注视着弗朗索瓦·维庸这个标题和丈夫的名字,不知为何,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海报也模糊在氤氲泪眼中。
在吉祥寺下车之后,我背着儿子去了井之头公园。时隔多年再次故地重游,池边的杉树已被砍伐殆尽,只剩一片等待施工的空地,看似颇为悲凉。记忆中的光景已全然改变。
我把儿子从背上放下,两人在池边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并排坐了下来,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山芋喂给儿子吃。
“儿子,你看多漂亮的池塘呀。以前啊,这个池塘里有好多好多的小鲤鱼和小金鱼呢,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真无趣啊。”
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嘴里含满了山芋还未咽下,就兀自咯咯地笑了起来。虽是自己的孩子,可我仍觉得儿子是否太过愚钝。
在池边的长椅上一直坐着也于事无补,我又背起儿子,慢慢返回吉祥寺车站,逛了几圈热闹的露天街市之后,在车站买了张去中野的车票。我心里既无思量也无计划,只是如同被恐怖的魔鬼深渊吸入一般上了电车。行至中野站,我下车按照昨晚店主所授的路线,步行到了他们的小餐馆门前。
店铺正门紧闭,于是我绕到屋后从侧门进去。老板不在家,只见老板娘一人在打扫。与老板娘照面的瞬间,我竟脱口而出地撒了谎:
“大婶,那笔钱我应该能如数归还。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总之我有把握凑齐,请您不必担心。”
“哟,是吗?那太感谢了!”老板娘面露喜色,但眉宇间仍可见一丝不安。
“大婶,是真的,确实会有人替我送钱过来。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做人质。这样您应该放心了吧?在钱送到之前,请让我在贵店帮忙吧。”
我把儿子从背上放下,让他独自在里间玩耍,随后我便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儿子早已习惯了独自玩耍,不会打扰我做事。或许是脑子不好的缘故,他也从不认生,还冲着老板娘笑。我代老板娘去取他们家的配给物资,不在店里的时候,儿子也乖乖地待在里间的角落,摆弄着老板娘给的美国罐头的空罐子。
中午时分,老板进了些鱼和蔬菜回来。我一见到老板,立刻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谎言。
未承想,老板闻后神情一愣,用平静却略带教训的口吻说道:“这样啊,不过,夫人,钱这东西,只要还没到自己手里,都是靠不住的呀。”
“不,您听我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请您相信我,今天之内先不要报警。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在店里帮忙的。”
“只要能还钱,那就万事大吉了。”老板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今年只剩下五六天了。”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哎呀,来客人了啊。欢迎光临。”话到一半,店里进来三位工匠模样的客人,我连忙笑脸相迎,随后向老板娘小声道,“大婶,麻烦您,围裙借我一下。”
“呀?雇了位美人啊。老板你可真厉害。”一位客人说道。
“请不要打她的主意哟。”老板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道,“她可是关系到一大笔钱。”
“一百万美元的名马吗?”另一位客人开着下流的玩笑。
“即便是名马,雌马也只值半价而已。”我一边烫着酒,一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别谦虚嘛。今后在日本,马也好狗也好,都是男女平等啦。”最年轻的那位客人用近乎叱喝的声调嚷道,“小姐,我迷上你了。一见钟情哪。可惜呀,你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的事。”老板娘从里间抱着孩子走出来,“这是我们从亲戚家抱来的孩子。这样一来,我们也终于有继承人了。”
“钱也有了。”一位客人打趣道。
老板接过话头,一本正经地念叨:“又搞女人,又欠债。”随后话锋一转,向客人问道,“几位来点什么?什锦火锅怎么样?”
彼时,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果然如此。”我兀自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将酒壶端给了客人。
那天刚巧是圣诞节前夕,似乎叫作平安夜,因此,顾客络绎不绝,纷至沓来。我从早到晚一直未进食,老板娘劝我吃点东西,但我心事郁积,推说很饱,什么都没吃。如此一来,自己反而感觉身轻如燕,做起事来利落自如。不知是否是自我陶醉,我总觉得那天店里的气氛格外活跃,不少人询问我的名字,或是想要与我握手。
然而,这样又有何帮助呢。我仍然没有想到任何解决事情的办法,只是机械性地笑着,受到客人们猥亵的调笑,我便用更加下流的笑话回应,如此穿梭于宾客之间斟酒倒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身体若是能如冰淇淋一般融化消失掉该有多好。”
奇迹,有时也会降临于世。
九点刚过,店里来了两位客人。男客戴着圣诞节的纸质三角帽,像怪盗罗宾[33]那样用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与他同行的是位三十四五岁,身材纤瘦的漂亮夫人。那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外间角落的椅子上。尽管如此,打从他一进店,我便认出了他。我那强盗丈夫。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佯装不知,继续与其他客人开着玩笑。然后,那位夫人在我丈夫对面坐下,向我招呼道:“小姐,麻烦你。”
“是。”我答应一声,便向他们那张餐桌走去,“欢迎光临。两位点酒吗?”
丈夫闻言,透过面具瞅了我一眼,随即大惊失色。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说道:“是说恭贺圣诞呢,还是有什么别的说法?看您的样子再喝一升没问题吧。”
那位夫人对此毫不理会,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小姐,不好意思,我有事想同这里的老板私下商谈,劳烦您请他过来一趟。”
我找到正在里间炸食物的老板道:“大谷回来了,请您去见他一面吧。不过,请您不要对那位夫人提我的事情,不能让大谷丢脸。”
“终于来了啊。”
老板虽然对我之前所说的谎言半信半疑,但对我却十分信任,他单纯地以为丈夫之所以回到此地,也是我一手安排的结果。
“我的事情,请一定保密啊。”我再次提醒道。
“如果这样比较好的话,我照办便是。”他爽快地应承道,随即去了外间。
老板略微扫视一遍所有来客,然后径直向丈夫那桌走去。他与那位漂亮夫人交谈几句后,三人一起出了店门。
我忽然觉得万事都解决了。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喜不自禁地用力抓住一位年轻客人的手腕,他穿着藏青底碎白纹的和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我对他说:“来喝一杯吧,来喝一杯吧,今天可是圣诞节呀。”
三
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不,也许更快,快到我为之惊讶的程度,老板便独自回来了。他走到我身边说:“夫人,太感谢您了。终于收回那笔钱了。”
“这样啊,太好了。全部吗?”
老板苦笑道:“嗯,昨天的那笔倒是全还了。”
“到现在他总共欠了多少钱?大概数目,如果可以的话再少算些。”
“两万元。”
“只有两万吗?”
“折上加折之后。”
“我来偿还。大叔,明天开始可以让我在这里工作吗?就这么办吧!我会做工还钱的。”
“哎?夫人,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啊。”
言毕,我们同声大笑。
当晚十点刚过,我告别中野的店铺,背着儿子回到小金井的家。丈夫依旧没有回来,可这次,我却不以为然,明天回店里工作,兴许又能见到他。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种好事呢。昨天为止我所受的苦,归根结底皆因我的愚蠢,没能想到这么个好主意。我也曾帮父亲照看浅草的关东煮小摊,待人接客算是驾轻就熟,今后在中野的小店里一定能够左右逢源。单说今晚,我就收到了将近五百元小费呢。
据老板所说,丈夫昨晚拿着刀冲出家门后,就到某位熟人家里住了一宿,今天一早就冲进那位漂亮夫人经营的位于京桥的酒吧,大白天就喝起了威士忌,还胡乱给了店里的五个女孩子好些钱,说是圣诞礼物。到中午时分,他招了辆出租车不知去了何处。不久,他便带回来一堆圣诞三角帽、面具之类的,甚至还有蛋糕和火鸡,然后又到处打电话叫来一群朋友,开起了酒会。酒吧老板娘素知他手里无钱,不禁心生疑惑,私下向他追问,丈夫竟也满不在乎地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那位酒吧老板娘与大谷似乎交情匪浅,所以对他好言相劝,说若是真的闹到警察局也是自讨无趣,终究还是得还钱,之后又答应替他出钱归还,于是由丈夫带路去了中野的小店。
中野的老板接着对我说:“大致经过可以猜出来。不过,夫人,也真亏您能想到这样的方式。莫非您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听语气,老板仍然以为是我一手导演了这还钱的桥段,然后到店里等着这一幕发生。我不禁莞尔,扔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语:“嗯,这就不必再提了。”
接下来,我的生活剧变,变得虚浮而快乐。我迫不及待地去美发店打理了头发,买了整套化妆品,缝补好和服,此外还向老板娘要来两双新的白色布袜。一直以来郁积在心的苦闷,随即烟消云散。
每天清晨起床后,跟儿子吃完饭,接着做好便当,我就背着儿子去中野上班。除夕和新年正是店里的旺季,椿屋的小佐——这是我在店里的称呼——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丈夫通常每两天会来喝一次酒,每次的酒钱都是让我付,自己转眼便又无影无踪。不过,有时他在深夜会悄悄出现在店外,轻声问我:“回去吗?”我于是点点头,着手收拾东西,之后一同愉快地踏上回家的路。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呢,我觉得很幸福。”
“女人无所谓幸与不幸。”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是。那男人呢?”
“男人只有不幸。男人时时刻刻都在与恐惧作战。”
“我不明白。不过,我希望现在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椿屋的大叔、大婶都是极好的人。”
“两个蠢材而已,乡巴佬,还如此贪得无厌,故意给我酒喝,到最后再敲我一笔。”
“做生意就是如此嘛,理所当然啊。不过,也不只是这样吧?你不是也把老板娘骗到手了吗?”
“老早的事了。老头子呢?他有发现吗?”
“他应该知道,说什么又搞女人,又欠债的,边叹气边说的。”
“我虽说有些自命不凡,其实想死想得不得了。我自打出生起,便一直在想着死。为了身边的人,我还是死了比较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我总是死不了,有股奇怪的力量,就像恐怖的神灵般,总是在阻止我寻死。”
“因为你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这玩意,根本无所谓。既无所谓杰作,也无所谓劣作。世人说它好,它便好;世人说它差,它便差。恰如呼气和吸气一般。令我害怕的是,这世上真有神灵这回事,你觉得有吗?”
“什么?”
“有神灵存在吧?”
“我可说不好。”
“是吗?”
在店里工作了十几二十天,我逐渐发现,来椿屋喝酒的客人无一例外全是罪犯,丈夫那样的人反而尚算文雅之徒了。而且不只是店里的客人,就连路上的行人,我也觉得他们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罪行。有位衣着讲究,五十岁上下的夫人,到椿屋的后门来卖酒,要价三百元一升,相比现在的市价要便宜些,老板娘立即买了下来,谁知竟是掺水的假酒。外表看上去那般高贵的夫人,竟然也为世道所迫做出这种勾当,我忽然觉得,身无半点污迹的人全无可能在这世上生存。玩扑克牌的时候,集齐所有的坏牌就会变成好牌,可这样的事,在世间的道德面前是行不通的吧。
若是真有神灵的话,请你现身吧!正月末,我被店里的客人侵犯了。
那晚下着雨,丈夫没有出现。不过丈夫在出版社的旧相识,那位曾不时接济我的矢岛先生,一行二人来了店里。与他一起的像是他的同行,年纪也相仿,都是四十岁上下。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半开玩笑地高声讨论着“大谷的老婆是否适合在这里做事”。
我便笑着问:“他的夫人身在何处?”
“这我倒是不知。不过她至少要比椿屋的小佐更高贵更漂亮吧。”矢岛先生如此回答。
我便顺着话茬接道:“真叫人嫉妒啊。若是大谷先生那样的人,即便只有一夜,我也真想与他做夫妻呢。我就喜欢那样花言巧语的人。”
“所以我说嘛。”矢岛先生转头向他的同伴努了努嘴。
彼时,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已被与丈夫同来的记者们知晓,加之有不少好事者从记者那里听说后,特地赶来看我的热闹,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店老板也越发红光满面。
那晚,矢岛先生两人之后一直在商谈纸张的黑市交易,十点过后方才离去。我看外面还下着雨,丈夫多半也不会来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位客人,我仍是准备回家。我到里间角落背起睡着的儿子,小声拜托老板娘:“还得跟您借把伞呢。”
“我带伞了,我送您吧。”店里仅剩的那位客人忽然起身说道。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矮小瘦削,一身工人装扮,表情严肃。这是我当晚招呼的第一位客人。
“不敢劳烦您。我习惯独自走回家。”
“不,您家远着呢,我知道。我也住在小金井那一带,就让我送您吧。大婶,麻烦结账。”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酒,看样子并没怎么醉。
我们一同乘电车回到了小金井,在小雨疏落、四下漆黑的路上,合撑一把伞并排走着。那年轻人一路上寡言少语,此时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您。我啊,可是大谷老师的崇拜者。我自己呢,其实也在写诗。一直以来都想请大谷老师指点一下。可实在是很惧怕大谷老师呢。”
到家了。
“谢谢您。下次店里再见。”
“好吧,再见。”
年轻人步入雨中。
半夜,我被玄关传来的开门声惊醒,以为又是丈夫酒醉夜归,便没理会。正准备继续睡去,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大谷夫人,您在吗?”
我起身打开灯,到玄关一看,发现是刚才那位年轻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夫人,抱歉。我回去的时候又在路边摊喝了一杯,其实,我家在立川,到车站一看已经没车了。夫人,拜托您,让我借宿一晚吧。我不要被子什么的,睡在玄关地板上就好。明天一早才有车,请您让我在这儿打个盹吧。要不是这场雨,我也能随便找处屋檐底下睡,可是下雨天实在是没办法。拜托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您要是觉得睡地板也行的话,请便吧。”随后,我拿了两个破旧的坐垫给他。
“打扰您了。啊,真是醉了。”他一脸痛苦地喃喃道,随即躺到地板上。我回到床铺上时,已听到他响亮的鼾声。
就这样,翌日的拂晓时分,我便轻易地落入他手中。
那天,我若无其事地照常背着儿子去店里工作。
在中野的店里,丈夫独自坐在外间,他将盛着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正翻阅着报纸。上午的阳光折射在杯子上,煞是好看。
“他们都不在吗?”
丈夫回头看了我一眼,答道:
“嗯。老头子去进货还没回来,老太婆刚刚还在厨房那边呢,不在吗?”
“昨晚,你没来吗?”
“来了。这段日子不看看椿屋的小佐我就睡不着呢,十点多的时候我过来看了一眼,可他们说你刚走。”
“后来呢?”
“就在这里住下啦。雨下得那么大。”
“要不我往后就一直住在店里吧。”
“那也挺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吧。我总是借住在你家也不好。”
丈夫一声不吭,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报纸:
“哎呀,又在说我的坏话了。说我是享乐主义的冒牌贵族。这家伙净瞎写,应该说我是畏惧神灵的享乐主义者还差不多。小佐,你看看,这里竟然还说我没人性呢。胡说八道嘛。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去年年底我从这里拿走那五千元,也是想让小佐和儿子过个好年啊。我要是没人性,又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我并未因此而喜出望外,只答了一句:
“没人性也不错。我们只要能活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