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阴火
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他将自己那顶颇有来历的菱形学生帽,送给众多希求者中最为腼腆不安的一位新生,踏上了返乡的旅途。从火车站出发,一辆镌刻着雄鹰展翅家徽的小篷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在三里[34]的路上疾驰而去。车轮飞滚,马具招展,车夫吆喝,蹄铁碰击,这一切交会于耳,还数次听见云雀的清鸣。
在北国,即使到了春天,仍可见雪色斑驳,唯有车道干爽,如一条黑线延伸远去。田埂的残雪已融化殆尽。覆雪的山脉蜿蜒起伏,萎靡成一幅紫色画卷。山麓间堆积的黄色木材甚是扎眼,旁边可见一排低矮的工房,粗壮的烟囱飘出袅袅青烟,融入晴朗的天空。那里便是他的家。这位新晋毕业生,用慵懒的眼神扫过故乡久违的风景,故作姿态地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接下来的一年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他逐间巡视家里的屋子,眷恋着每间屋子所特有的气息。西式房间里散发着药草的怪味,餐室里飘荡着牛奶的香味;而客厅却有一种让他莫名难堪的气息。他走遍了两层楼房的里里外外,恍惚间还去了独立修建的那座小屋。每拉开一道门,他那颗不洁的心便一阵微悸。种种气息席卷着他在东京时的记忆扑面而来。
不只在家中,他不时也独自漫步于野地、田园。虽然他不屑野外的红叶、田园的浮萍,然而拂耳掠过的春风、秋色满溢的稻浪,却甚合他的心意。
就寝时,他极少将之前读过的袖珍诗集和那种以红底黑锤图案为封面的书籍放在枕边,而是躺在床上,在台灯光线下仔细端详自己两手的纹路,他开始醉心于研究手相。掌心布满细小的手纹,其中三条特别长的纹路,弯弯曲曲地横向排列着。这三条淡红色的锁链代表着他的命运。依纹路可知,他在感情和智力方面甚是卓绝,而命途却极为短暂。恐不足三十便会英年早逝。
翌年,他成了家。倘若对方是个美人,他倒也不嫌太早。婚礼办得极为隆重,新娘是附近镇上酿酒厂的小姐,肤色浅黑,光滑的双颊生着些许汗毛,擅长编织。婚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对妻子很是稀罕。
那年隆冬时节,年仅五十九岁的父亲过世。葬礼在一个晴天举行,那天的积雪折射出金色的光芒,他将和服裙裤的下摆撩起掖在开口处,穿上草鞋,踏雪步行两里来到山顶的寺庙。众人抬着父亲的灵柩紧随其后,再之后跟着的是白纱蒙面的两个妹妹。整个队伍蜿蜒绵长。
父亲过世后,他的处境随之剧变。父亲的地位和声誉全都原封未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曾一度因这声誉而飘飘然,计划在工厂施行改革,准备大展拳脚。然而实际做起来却手足无措,只得偃旗息鼓,将所有事情交与经理打理。到了他这一代,家里唯一的变化,便是西式房间里祖父的画像换成了罂粟花的油画,以及在黑色的铁门顶上安装了昏暗的法式廊灯。
家里一成不变,变化终由外界而生。父亲去世后的次年夏天,镇上的银行局势危急,若是真的倒闭,他家亦会随之破产。
苦思冥想之后,只能先让经理裁员。这事却激怒了工人,他长久以来的担心提早到来。他只得让经理答应工人的要求。但相比起本该有的沮丧,他仅仅是感到愤怒不已。“只给他们想要的,这就可以了吧?”他暗忖道。最终这件事还是以小规模裁员而告终。
自那时起,他便喜欢上了寺庙。寺庙就在不远的后山顶上,镀锌铁皮的屋顶闪闪发光。他与那里的住持渐渐熟络,住持是位瘦骨嶙峋的老者,右耳曾被撕裂,留下一道黑色疤痕,偶然一瞥很是狰狞。即使酷暑时节,他也踏着石阶前往寺庙。庙内走廊的夏草正自繁茂,其间还盛开着四五朵鸡冠花。住持想必正在午休。他在走廊轻声唤着住持,不时惊得几只蜥蜴摆着青色尾巴从廊下钻出。
他这次来本是为了向住持请教佛经的含义,岂料住持对此毫无研究。住持听完他的来意,茫然失措之后,朗声大笑。他也只好以苦笑附和。这还算好。有时他请住持讲些鬼怪故事,住持会用嘶哑的嗓音一连讲二十多个故事。他不禁好奇寺里是否闹过鬼,住持却说绝无此事。
转眼又过去一年有余,他的母亲也过世了。自从父亲过世,母亲便一直为他操劳,以致形神俱损,天不假年。母亲辞世后,他也厌倦了寺庙。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常去寺庙,想是有为母亲祈福的因素。
母亲过世后,他方才发觉小家的凄凉。两个妹妹中,年长的嫁到了邻镇的一家大料理店。年幼的戴一副赛璐珞的黑框眼镜,就读于东京一间盛行体操运动的私立女校,只有寒暑假才会返乡。说起来,他们兄妹三人都戴眼镜,他戴的是金属框架眼镜,大妹妹戴的是金丝边眼镜。
他经常去邻镇游玩,因为在自家附近有所顾忌,酒也喝不成。不过自从他在邻镇闹出些小丑闻后,也越发懒得去了。
他忽然想要个孩子,这样至少能够改善他与妻子间的关系。他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鱼腥味,实是厌恶至极。
年至而立,他略微发福。每天清晨洗脸时,他将双手涂满肥皂,揉出泡沫,手背如女人般细腻光滑,而指尖已被尼古丁熏成黄色,无论怎样清洗都清洗不掉。因为他嗜烟如命,每天都要抽掉七盒希望牌香烟。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一个女孩。而在两年之前,妻子曾经秘密到东京的医院住了大约一个月。
女儿的名字叫百合。她肤色白皙,丝毫不像父母;头发稀疏,眉毛淡得近似于无;手脚倒是修长,显出秀气。两个月大时,体重已有十斤,身长五十八厘米,比一般小孩发育得稍好。
孩子出生后第一百二十天,他们为女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生宴。
纸鹤
我与你不同,我为人过于憨直。我娶了一位并非处女的妻子,三年里一直懵然不知。这件事我或许不该说出口,这对现在正一脸幸福热衷于织物的妻子太过无情。大概也会对世间所有夫妻造成嫌隙。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实在是想揍扁你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我既没读过瓦雷利[35]的作品,也没读过普鲁斯特[36]的作品。大抵说来,我对文学一无所知。可正是得益于此,我能将人性看得更加真切。所谓人类,不过是菜市场的苍蝇。于我而言,作者其人才是全部,作品则毫无意义。
纵使再好的作品,也无法超出作者的所知所能。所谓的超越之作,只是用以迷惑读者的伎俩。你大概满脸不屑吧?作为想让读者相信灵感论的你,必定会指责我的言论卑劣粗俗。如此,我不妨说得更清楚些:我的作品只为我自己而写。你若还有点头脑,应对我的这种态度嗤之以鼻。若是笑不出的话,请改掉你那故作聪明、满口胡言的毛病。
我正是为了羞辱你才写的这篇小说。尽管这题材也会令我蒙羞,可我绝不会乞求你的怜悯。我只是想站在比你高的立场,用人类无尽的苦恼给你一记结实的耳光。
我的妻子同我一样,偶尔撒些小谎。今年初秋,我完成了一篇小说。那是一篇向神灵夸耀我家之幸福的短篇小说。我将其拿给妻子过目,她小声通读一遍,只称赞一句不错,随后便岔开话题。我纵使再迟钝,面对妻子反常的举动,也不得不心生疑虑。妻子为何会如此不安呢,我连续三晚彻夜不眠地思索。而所有的疑惑,逐渐在我脑中形成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我这人终究是有着盘根究底的天性。
于是我又接连三晚质问妻子此事。妻子反过来嘲笑我,有时甚至冲我发火。最后我只得想出一些不入流的招式。我曾在那短篇里写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得到处女时也会满心欢喜。”我故意以这段内容刺激妻子,并且吓唬她说:“我现在已成为大作家,这篇小说无疑会流传百世,而你将会同这小说一起,永世背负欺骗者的骂名。”胸无点墨的妻子,果然被吓住了。她沉思片刻,终于嗫嚅着说:“就那么一次。”我微笑着轻抚妻子,安慰道:“那不过是年少无知的过错罢了。”而其实我是想让她说出更多详情。不久,妻子改口称有两次,然后又称三次。我依然面带微笑,柔声问她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她吐出一个我未曾听过的名字。妻子在讲述那个男人时,我发自内心地拥抱着她。这真是一段孽缘,同时也是一段真挚的爱情。妻子最终倾吐出大约六次,随后放声痛哭。
翌日清晨,妻子显得神情愉悦。早餐时,她坐在餐桌对面,顽皮地向我合掌作揖。我咬住下唇爽朗地朝她笑笑,于是她的样子愈显轻松,问我道:“你难过吗?”说着似乎偷瞧我一眼。我答道:“有一点。”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多么永恒的形象,骨子里不过都是些卑劣粗俗之物。你知道那天我是怎样熬过去的吗?索性一并告诉你吧。
那之后,我不想再看到她的脸,不想看到她脱下的布袜,甚至与她相关的一切。因为这不仅会让我联想到她不堪的过往,还会让我回想起曾与她度过的美好时光。那天我很快就出了门,决定去拜访一位尚且单身的少年油画家。我当时的境况实在不适合去拜会已经成家立室的朋友。
一路上,我竭力不让脑子出现空白,不让昨晚的事有机可乘,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别的问题。人生和艺术之类的问题比较危险,尤其是文学,无疑会勾起那崭新的记忆。于是我转而注意起途中的植物。枸杞为灌木,春末开白花,至于科属倒是不甚了解。而到了秋天,像现在这时节只待数日,便会结出黄色的小果实了。再想下去十分危险,我忙把目光转向别的植物。芒草,属禾本科。印象中应该是禾本科。这白色的草,就叫作芒草,是秋之七草[37]之一。秋之七草指的是胡枝子、桔梗、黄背草、瞿麦以及芒草,还差两样,第六样是什么呢?大约六次——冷不防耳边响起了妻子的喃喃声。我几乎要跑了起来,拼命加快步伐,结果数次跌倒在地。这片落叶是,不,别再想植物了。想想更加理性的东西,更加理性的东西。我一边踉跄前行,一边重整旗鼓。
我开始在心里背诵A加B的平方公式,之后又研究起A加B加C的平方公式。你一定正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然而我知道,如若你遭遇同样的灾难,不,即便只是更加轻微的事件,你平日里那些高雅的文学理论便用不上了,到时候别说是研究数学,恐怕还会去数甲虫呢。
我一边列举人体的内脏器官名称,一边步入朋友的公寓。
我敲过朋友的房间门后,望向走廊东南角吊着的金鱼缸,里面游着四尾金鱼,我不禁数起鱼鳍的数量来。朋友似乎还未起床,过了半晌,才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踏进朋友家后,我总算松了口气。
最令人畏惧的事莫过于孤独,若能与人聊天就好了。可如果对方是女性,自己会心生不安,因此最好是男性,性格温和的男性尤佳。我这位朋友刚好符合上述条件。我开始滔滔不绝地点评他的近作,一幅编号二十的风景画。这幅画于他而言是幅大作,画里描绘着清澈的池塘,和池畔一座红色屋顶的洋房。朋友有些羞怯地将画布朝内靠在墙壁上,而我却不假思索地将其翻转过来仔细欣赏。我当时作了什么评论呢?如若你的艺术评论堪称精彩的话,那我的评论也尚算差强人意。因为我可是像你一样,用四处找碴的方法进行评论,大体上对作品的主题、色彩、构图等方面都挑出些毛病,并且竭尽所能地使用各种抽象词汇。
朋友对我所提的意见逐一首肯。不对,我从最初就没给他插嘴的余地,兀自喋喋不休地评论。
可是,就算不停地说话,我的内心也无法得到安宁,于是我适时打住,与这位年少的朋友下起了将棋。两人坐在床铺上,在画得歪七扭八的纸板上摆好棋子,很快就下完了几盘。朋友原本会不时思量一番,见我十分恼火,便慌忙间草草落子。即便只是一瞬,我都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如此心弦紧绷毕竟无法坚持太久,我甚至从将棋中也感受到了危机。我终于疲惫不堪,说声“不下了”,然后一把推开棋盘,顺势缩进床铺中。朋友也与我并排仰躺在床,并抽起烟来。我是个糊涂之人,而休息是我的强敌。悲伤的阴影数次掠过心头,我不停地呢喃“罢了,罢了……”我一遍遍地驱逐那巨大的阴影。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找点事做。
你也许会笑吧。我趴在床铺上,从枕边拾起一张散落的手纸,开始折纸。
首先沿着对角线对折两次,像这样叠成袋状,然后将这端折弯做成翅膀,再将另一端折成鸟喙,成形之后将其拉开,对着这个小孔吹一口气。这便成了——纸鹤。
水车
行至桥头,男人原想就此折回,女人却径自安静地走过桥去,男人于是也跟了过去。
“自己何以会对她紧追不舍呢?”男人左思右想。应该并非眷恋,离开女人的身体后,他的激情已顷刻间烟消云散。女人默不作声地准备回家时,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当发现自己的手不再颤抖时,他越发觉得扫兴,还是维持刚才的原状为妙,于是便同女人一起离开了家。
两人沿着狭窄的土堤,前后错落地悠然漫步。时值初夏黄昏,繁缕花如点点星辰盛开在道路两旁。
有一群不幸的人,他们只能对无比痛恨的异性提起兴趣。男人便在此列,而女人亦复如是。女人今天照旧去了男人在郊外的家,嘲笑着男人的每一句言语。面对女人固执轻蔑的态度,男人坚决回击,女人却毫不示弱。这剑拔弩张之下的战栗,反而激起了两人扭曲的情欲。男人的力量通过另一种形式发泄了出来。离开对方的身体时,两人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彼此毫不相爱。
如此的两人并肩同行,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的绝不妥协,越发憎恶对方。
土堤下方,一条三四米宽的河流缓缓流淌。昏暗的天色下,河水闪烁着微弱的波光。男人凝视着河面,再次犹豫是否要折回。而女人依旧埋首径自前行,他便又紧随其后。
这并非因为眷恋,而是为了了断。虽然话不中听,但凡事总要善后。男人总算为自己的追逐找到了借口。他跟在女人身后约十步远,边走边用手杖将路旁的野草击倒。他想,如果低声向女人忏悔,兴许就可以解决这件持续数月的事。男人在这方面也颇有心得。然而他却说不出口,因为时机已过。这种话要在事后立即说才能见效,如今两人又重新针锋相对,再说这话不是愚蠢至极吗?男人击倒了一株青芦苇。
身后不远处传来列车的轰鸣声。女人蓦然回首,男人也急忙扭头回望。列车从河流下游的铁桥上驶过。亮着灯光的车厢,一节一节,一节一节地从他们眼前驶过。男人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灼痛了他的脊背。列车终于完全驶过,只听见前方的森林传来车辆的回响声。男人一咬牙,打算回头,心想若是刚好撞到她的眼神,便冷笑一声说:“日本的火车也不赖嘛。”
然而,女人已经匆匆远去。她那身黄底白点的连衣裙,透过暮色刺痛了男人的眼。不如就此回家吧,索性向她求婚。当然,并非真的和她结婚,只是以此为借口与她做个了断。
男人将手杖夹在腋下,跑了起来。渐渐靠近女人时,男人的决心开始土崩瓦解。女人微微耸动着瘦削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迈着步伐。男人跑到她身后两三步时,陡然放慢脚步。猛烈的厌恶感迎面袭来,他甚至觉得这女人身体里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两人继续沉默着前行。道路的正中出现了一片杨树。女人走向杨树左侧,男人选择了右侧。
不如逃走吧,我不需要解决什么。即便在她心里留下油嘴滑舌的负心汉形象,也不过是同其他男人一样,我不在乎。反正男人就是这种东西。逃走吧。
穿过这片杨树林,两人没有对视,只是又自然地并肩同行。就跟她说一句话吧,就说:“我不会说出去的。”男人将一只手伸进和服袖子里摸索香烟。或者这么说:“女儿、妻子、母亲,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三个阶段,和我结婚吧。”那么她会怎样回答?她一定会反问:“你是斯特林堡[38]吗?”男人划亮了火柴,女人青黑色的侧影在他眼前晃个不停。
男人终究止住了步伐,随后女人也停下脚步。彼此依旧背着脸,驻足片刻。他见女人没有丝毫哭泣的样子,不禁有些懊恼,于是故作轻松地望向四周。左边有一座他十分喜欢的水车小屋,他时常来这里散步。水车在夜色中悠悠地转着。女人倏然转身,背对着男人继续前行。而男人抽着烟,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叫住她的意思。
尼姑
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只要再忍耐一天,十月份再去当铺的话便可少付一个月利息,想到这,我连烟也没抽,在家足足睡了一天。结果白天睡得太多,夜里反而失眠。十一点半左右,屋子的推拉门嗒嗒作响。起初我以为是刮风,但不久又响了起来。“咦,难道有人?”我从被窝里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位年轻的尼姑。
这是一位身材匀称,稍显娇小的尼姑。头顶乌青,鹅蛋脸形,面颊浅黑中透出粉红。眉毛恰似地藏王菩萨的新月眉,眼睛又大又圆,双眸清澈明亮,睫毛极长。鼻子小巧高挺,嘴唇淡红稍厚,双唇微启间隐约可见一排皓齿。下唇微突。墨染的缁衣似乎上过浆,折痕清晰挺直,尺寸好像有点小,脚部露出三寸左右,柔软粉嫩的小腿生着稀疏的绒毛,脚踝套在窄小的布袜里,勒得很紧。她右手握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朱红封面形状窄长的书。
我以为是妹妹来了,于是说声“请进”。她进屋后,轻轻地拉上身后的门,木棉质地的缁衣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走到我枕边,端正地坐下。我缩回被窝里,仰躺着注视她的脸。猛然间一阵恐惧袭来,我惊得呼吸顿止,眼前发黑。
“虽然长得极像,但你不是我妹妹吧。”此时我方才醒悟,我根本就没有妹妹,“你是谁?”
“我大概走错门了。没法子,这屋子都长得一个样。”尼姑答道。
恐惧稍稍减轻了些。我盯着她的手,指甲约有半厘米长,指节干瘦发黑。
“你的手怎么弄得这么脏。我这样躺着看过去,你颈部和别处的皮肤明明都很干净。”
尼姑答道:“因为我做了不洁之事。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特地以念珠和经书做掩饰。为了颜色搭配,我又将念珠和经书带在身上行走。黑色的缁衣能衬托出青红两色,也能衬得我更加典雅。”说着她唰唰地翻开经书,“读读这个吧。”
“好啊。”我闭上眼睛。
“净土真宗曰:夫细观人生浮生相,欲论其中之极无情者,殆即此世自始至终,如梦幻泡影之无常[39]。这么矫情叫人怎么念得下去。还是别念了吧。所谓女人身,除了五障、三从外,其罪之深,更超于男人也。因此故,十方诸佛也叹气摇头,认为以其自身之力,是不能度女人成佛[40]——这真是胡言乱语。”
“听起来不错。”我闭着眼睛说,“接着念吧。我每天都过得无聊透顶,若非有人突然造访也不会生出好奇心。就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也不问你,只是闭着眼睛舒适地与你交谈。原来我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啊,感觉真不错。你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都是些没法子的事。你喜欢听童话吗?”
“喜欢。”
尼姑接着说道:“那就说说螃蟹的故事吧。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一只瘦螃蟹看到自己映在沙滩上的丑陋影子,吓得彻夜难眠,走路也踉踉跄跄。若是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在轻灵舞动的海带林间,它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还能做个龙宫的美梦,这不是更加诱人吗?然而螃蟹却为皓月所吸引,一心只向海滩爬去。当它爬到沙滩上,忽然看到自己丑陋的影子,顿时恐慌不已。螃蟹蹒跚地迈着步,吐着泡泡喃喃自语道:‘我是个男子汉,我是个男子汉。’”
“螃蟹的甲壳很容易碎。当然,只是外表看上去很容易碎。据说螃蟹甲壳破碎的时候,能听到‘嘎啦’一声。从前,英国有只大螃蟹,生来就拥有红色的华丽甲壳,可惜最终它的甲壳也凄惨地破碎了。不知是众人的罪孽,还是它自己招来的报应。这只大螃蟹甲壳破碎,露出了雪白的肉,它非常难过,摇摇晃晃地进了一家咖啡馆。店里聚集着许多小螃蟹,正抽着烟聊着女人。其中有一只法国出生的小螃蟹,瞪着清澈的眼睛,盯着大螃蟹。这只小螃蟹的甲壳上交错布满了东方式的灰色暗淡条纹。大螃蟹避开了小螃蟹凌厉的目光,悄声嗫嚅道:‘你这家伙,可别欺负受伤的螃蟹啊。’”
“唉,与这只大螃蟹相比,那只瘦螃蟹实在是小得可怜。可它仍然为月光着迷,忘记了上次的耻辱,又从北方的大海爬了出来,刚爬到沙滩,它再次被吓到。‘这个又扁又丑的影子真的是我吗?我可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可是你看我的影子。难道我已经被压碎了吗?我的甲壳就这么难看吗?我就这么弱小吗?’这只小小的螃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蹒跚漫步。我有才能吗?不,不,即便有的话,也是些古怪的才能,不过是谋生的才能罢了。你会如何向编辑推销自己的稿子呢?不择手段?譬如准备好眼药水打算哭诉;或是强言要挟;抑或穿着体面,作品里不加任何注释,故作疲态地说:‘若是这样可以的话……’”
“身上的水汽渐渐消散。这股海水的味道是我身上唯一的长处。如果失去海水的香气,唉,我也会随之消失。还是再度回到海里吧,潜回深深的海底去。那里有令人怀念的海带林、悠游的鱼群。小螃蟹在沙滩上痛苦挣扎着前行。它在海岸的茅草屋下稍作休息,又在腐烂的渔船下停歇一时。蟹呀!何处之蟹,遨游天下,敦贺之蟹,唯有横行,能至何方……”讲到这里她停下了。
“怎么了?”我睁开眼睛。
“没什么。”她轻声回答,“有点惋惜。这是古事记里的……作恶必有报啊。厕所在哪来着?”
“出房间往走廊右边一直走,有块杉木挡板,门就在那里。”
“一到秋天,女人就会觉得冷了。”说完,她像个顽皮的孩子般缩起脖子,滴溜溜地转转眼珠子。我不禁莞尔。
尼姑走出我的房间。我又蒙头思考。不过并非是想什么高深伟大之事,而是在想,这下可赚到了,忍不住奸笑起来。
她回来时显得有些惊慌,拉上门站着说道:
“我必须得睡了,已经十二点了。没关系吧?”
我答道:“没关系。”
我从少年时期便发现,无论人多么贫困,唯有被褥总想要舒适的。因此我早有准备,就算有客人意外留宿,也不至于手足无措。我起身从三床褥子里抽出一床,铺在旁边。
“这床褥子好生奇怪,像是玻璃彩绘般。”
我又拿起自己两床被子中的一床。
“不用了,我不用盖被子,就这样躺着就好。”
“这样啊。”我立刻钻回我的被窝。
尼姑将念珠与经书轻轻地塞到褥子下面,和衣躺在没铺床单的褥子上。
“请仔细看着我的脸。我很快就会入睡,然后会磨牙。之后如来佛祖便会降临。”
“如来佛祖?”
“是的,佛祖会来夜游,每晚都会来。你不是说很无聊吗?那你可要好好看着。我事先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
正如她所言,话音刚落,就听见她响起了沉稳的呼吸声。当她发出磨牙声时,屋子的门嗒嗒地响了起来。我从被窝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门,如来佛祖来了。
他骑在大约两尺高的白象上,白象身上装着一套生锈发黑的金属鞍具。如来看起来有些瘦,不,应该说是相当瘦,肋骨一根根突出来,直如百叶窗一般。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圈破烂不堪的褐色麻布。他的四肢瘦如螳螂,沾满了蛛网和灰尘。皮肤漆黑如炭,短短的头发赤红卷曲。脸庞只有拳头大小,眼鼻更是小得出奇,皱成一团。
“是如来佛祖吗?”
“正是。”如来的声音嘶哑低沉,“我实在是进退维谷,这才出来的。”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我吸了吸鼻子,实在是太臭了。如来一出现,莫名的恶臭就在我的屋子里弥漫开。
“果然如此吗?其实这只大象已经死了,尽管给它塞满了樟脑,看来还是会臭啊。”说着,他声音越发低沉,“现在活着的白象不太好弄呀。”
“就骑普通大象也不碍事嘛。”
“不行,仅以如来的身份而言,那也万万不可。事实上,我会以这般姿态出现也是出于无奈,都是被那群讨厌的家伙生拉硬拽来的。听说佛教很流行哪。”
“啊,如来佛祖,还是快想想办法吧。我快被熏得窒息了,生不如死啊。”
“真是可怜。”接着他有些吞吞吐吐,“你是否觉得我现身的时候有些滑稽?作为如来的现身方式,是否有些难堪?请照实说。”
“没有,非常不错。我觉得相当气派啊。”
“呵呵,是吗?”如来将身体微微前倾,“那我就放心了。先前我一直担心这点,兴许我是个好面子的人吧。如此我便可以安心返回了。让你见识一下如来归去时的风采吧。”他话音刚落,接着打了个喷嚏,他嘟囔一句“糟了!”之后我便看见如来与白象如同纸张落入水中,倏地化为透明,所有元素烟消云散。
我再次钻回被窝里看那尼姑。她在熟睡中面露微笑。有恍惚的笑、侮蔑的笑、纯真的笑、做作的笑、谄媚的笑、喜悦的笑,还有,破涕为笑。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在笑的过程中,她开始逐渐缩小。伴随着流水般的簌簌声,她最终变成了约两寸长的偶人。我伸出一只手,抓起那只偶人,仔细端详。浅黑的脸颊凝结着微笑,雨滴般的嘴唇依旧淡红,罂粟籽般的皓齿排列整齐。雪花般细小的双手微黑,松针般纤细的双脚穿着米粒大小的白袜。我试着朝缁衣下摆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