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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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罗梅锡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子不是他的新婚妻子。然而,她是谁的妻子呢?搞清这一点绝非易事。有一次,罗梅锡试探地问她:“在婚礼上,第一次见我,你觉得我怎个模样?”

“我没有看你,当时我低着脑袋坐着,不敢动弹。”

“你连我的名字,也从未听说过?”

“头天我听说要把我嫁出去,次日就拜堂成亲。我来不及打听你姓甚名谁。舅妈急急打发我走,好卸掉一个包袱。”

“嗯,听说你是识字的,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行吗?”

罗梅锡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铅笔。

“敢情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妻子嗔怒道,“好吧,我写给你看。”说罢,她刷刷几笔,写下了“格姆娜·黛维”几个字。

“哦,你舅舅的名字也能写吧。”

“达利尼·恰兰·恰道巴梯亚耶。”她天真地问道,“你看看有什么错没有?”

“没有错,”罗梅锡趁势说,“现在干脆把你村子的名字,也写给我瞧瞧!”

“托比波卡尔。”

罗梅锡小心翼翼地从她嘴里,套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

罗梅锡开始思索起自己应负的职责。他寻思,她丈夫十有八九已淹死在河中。她娘家的地址倒是探听出来了,倘若把她送回舅父家,他们会收留她吗?谁都说不准。再说如今把她送回去,也欠公平。这些天来,她又自居为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住在一起。倘若一旦说出真相,社会上一般见识的人,会对她抱有什么看法呢?她到哪儿寻觅到安身立命之地呢?如果她丈夫还活着,他有胆量将她留在自己家中吗?现在,这姑娘不管被送到哪儿,其结果都等于是把她抛进茫茫无际的大海,任其漂泊吞没,毫无生路可言。

眼下,罗梅锡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承认她为自己的妻子;又不能送往别处,委托给他人。罗梅锡反复寻思,什么都可以承担,就是不能真和她过夫妻生活。罗梅锡曾以爱情调制出来的五光十色的鲜艳色彩,为这个女子勾勒出一幅家庭主妇的肖像,如今他不得不匆匆地将它一笔勾销。

罗梅锡再也不能在村里住下去了。他思忖,隐没在加尔各答的拥挤人群里,那里谁也不会注意他们,兴许可以找到一条出路。于是,他带着格姆娜来到了加尔各答,在离原住宅相当远的地方,租了一寓所,安顿住下。

新的迁徙使格姆娜感到异常兴奋,她十分渴望游览加尔各答。在到达加尔各答的第一天,刚搬进新的住处,她就急不可待地走到窗口坐下,痴呆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穿梭来往的车辆。瞧着这一切情景,一种奇异的喜悦充盈她的心。

家中雇了一位单身女仆,她对加尔各答熟视无睹,毫无新鲜感,看到格姆娜那种惊异发痴的神态,觉得她简直疯了。她不以为然地抱怨说:“老盯着外面,有什么好看!天色这么暗了,你还不洗澡?”

眼下,他们找不到愿在他们家住宿的用人,这个女仆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家里去。

“我如今再也不能和格姆娜睡在一起了,”罗梅锡心里嘀咕着,“但在夜晚,又怎能让孤身女孩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呢?”

晚上,女仆侍候他们用罢晚餐,便回家了。

罗梅锡指着床,对格姆娜说:“你先去睡,我要看一会儿书再睡。”

他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格姆娜实在疲倦之极,不一会儿眼皮打架,挨着枕头睡着了。

头一晚就这样打发过去了。第二天晚上,罗梅锡依然照葫芦画瓢,找个借口,让格姆娜一人独自先睡。那一夜,天气异常炎热。罗梅锡在卧室外小露台上,铺了一条线毯,躺在那里。他边胡思乱想边不停地扇扇子,后半夜方才睡去。

半夜两三点钟光景,罗梅锡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觉得,露台上不只他一人躺在那儿,还有人躺在他身旁,轻轻地给他扇风。他似醒非醒,一把将她拉过来,咕哝道:“苏希娜,你睡吧!别给我摇扇了。”格姆娜天生害怕黑暗,于是偎依着他,紧贴着他的胸脯,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天明时,罗梅锡醒来,不禁骇然。只见睡梦中的格姆娜用右手妩媚地搂着自己的脖子,毫无顾忌地行使着对罗梅锡完全信任的占有权利,把头枕在他胸口,睡得十分香甜。罗梅锡痴痴望着熟睡的格姆娜,一时不禁热泪盈眶。她如此无忧无虑地勾住他脖子睡觉,他怎能忍心将她温柔的纤手挪开呢?他现在才依稀记起,昨晚不知何时,她悄悄地过来为他打扇。

罗梅锡长叹了口气,轻轻地挪开格姆娜的玉臂,无奈地起身离去。

罗梅锡琢磨再三,决定将格姆娜送往可以寄宿的女子学校住读。这样,他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少操些心。

他于是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格姆娜,你想念书吗?”

格姆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比语言更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意思:“你的意见呢?”

罗梅锡向她反反复复讲明,读书的好处,书中的乐趣,其实,他不必费这番口舌,因为,格姆娜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吧!你教我读书吧!”

“你得上学校去读。”罗梅锡说。

“上学校!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学校!”格姆娜惊呼道。

罗梅锡对格姆娜俨然以成年人自居,对自己年岁如此敏感的神气,不觉有些好笑。他开导说:“比你年纪大得多的女孩子,还在学校念书呢!”

格姆娜再也不吭声了。一天,格姆娜和罗梅锡坐马车去学校。这所学校规模很大,学校里有许许多多女孩子,有的比她大,有的比她小。

罗梅锡把格姆娜托付给校长,请予以关照,然后准备反身回家,此刻格姆娜也尾随他一道出来。罗梅锡阻拦她说:“你去哪儿?你得留住在这儿。”

“你不留住在这儿?”格姆娜惊恐地问道。

“我不能留住在这儿。”罗梅锡说。

格姆娜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道:“我也不留住在这儿,带我一起回家吧!”

“不要胡闹了,格姆娜!”罗梅锡甩掉了她的手。

格姆娜听到他的责备,脑袋发蒙,不禁呆住了。她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罗梅锡怀着百般无奈且痛苦的心情,匆匆离开学校。但是,他忘不掉分手时的情景,格姆娜那惊恐不安、孤立无援的神情深深地镂刻在他的脑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