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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不能偷窥少女们跳舞的。因为她们的长腿和低胸不是让凡夫俗子、平民百姓看的。虽然她们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她们老早就起来,正在练习舞蹈“珍珠舞”。在太阳把沙滩晒热之前,她们要把一天的功课做完。
舞蹈教习老师公孙媚对她们严厉有加,能明察秋毫,只要她们稍一走神,动作略有变形,就挥动戒尺往她们身上打过来,打得很狠,皮肤会红肿,汗水一腌,会钻心的痛。更严厉的惩罚还不是打,而是让她们站在太阳下暴晒。要知道,她们练习舞蹈的,无比珍惜皮肤。如果皮肤被晒黑了,她们将一钱不值。如果黑皮肤无法恢复原来的白净,她们将会被贬为下人,卖给贩夫走卒为妻妾。因而,练习舞蹈时,尤其是跳“珍珠舞”时,她们都不敢走神。但这一天她们集体走神了。
因为梁姝。
她们被她的清纯之美震动了,一下子陷入了自卑和妒忌的深渊。公孙媚原是宫廷舞女,因为爱上地位低微的宫廷画师毛用被驱逐流放。画师毛用名气不大,但他的祖上曾经出了一个最优秀名满天下的画师,叫毛延寿,因为他把王昭君的容貌故意画丑了,王昭君被汉元帝许配给匈奴王单于,出嫁那天汉元帝才发现王昭君竟然如此漂亮,捶胸顿足,一怒之下便把毛延寿杀了。毛用便是毛延寿的后人。虽然祖上有不良前科,本不应该受雇于宫廷,但他的人物素描技法继承了毛延寿,画得细腻逼真,纤毫毕现,跟真人差不多,晋武帝开明,让他进入宫廷,并希望他不要再蹈袭祖先毛延寿的覆辙。毛用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地画画。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最有才华的画师,尤其是他的仕女图深得宫女们的喜爱,引起了其他画师的妒忌。有一次,太子司马衷吩咐画师们将宫中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宫中仕女数千之多,哪个最漂亮?画师们心里没有底,争论不休,又怕承担风险,他们不安好心,一致推选毛用来画。毛用也明白这是一件难活,但他决定遵照自己的内心,把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结果他把公孙媚画得像天仙一般,司马衷看着画像垂涎三尺,立马要见真人。公孙媚被带到太子跟前。司马衷猎色无数,佳丽数不胜数,发现眼前的公孙媚竟然与画像美貌并不符,被严重高估了,被过分描摹了,她在宫中只算得上一般而已,大失所望。司马衷怒斥毛用戏弄太子,罪不可赦。毛用极力辩解道:“在我的心目中,公孙媚就那么美。”公孙媚本与呆头呆脑的毛用毫不相识,更没正眼看过他一眼,但当她闻知他将她画得那么美,心里十分感动。因为她相貌平平,才艺也并不出众,在宫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毛用被驱逐出宫,流落街头以为普通人画像为生。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但公孙媚爱上了毛用——这个欣赏和迷恋自己的宫廷画师。她给他送了一条丝巾手帕,上面写了约会时间与地点。毛用大喜过望,但一想到宫廷规矩,他心里就矛盾,就纠结,紧张得汗流浃背。他不敢进宫,与公孙媚相见于约定的地点。他在家里一边恨自己,一边想念公孙媚。令他想不到的是,公孙媚竟然偷偷出宫,跑到毛用家,与毛用见面。毛用感动不已,两个相拥在一起,却被人发现了,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司马衷勃然大怒,将公孙媚流放到蛮荒的白州,在陆府为奴,而毛用则被发配至遥远的西北边疆充军,跟鲜卑人作战。天南地北,各不知对方生死,相见更是遥遥无期。她从洛阳来,见多识广,舞艺精湛,深得陆干欣赏。陆干不让她干下贱的活,让她成为陆府的舞蹈教习,为远近官宦富庶之家培养输送舞女。这也是陆干的一门生意,跟珍珠生意同样重要。但这两年,他没“卖”出去一个舞女,不禁对舞女产生了不满,白养了。对公孙媚也颇有微词,认为她没有尽力,她们卖不出去,肯定是她们舞没有跳好,公孙媚没有尽心尽力教好。
梁姝就在舞女中间翩翩起舞。鹤立鸡群。“珍珠舞”模仿蚌在海中的娴静状态和珍珠脱壳的过程,复杂而富有深意,是公孙媚自创的最负盛名的舞蹈,大多数舞女需要练习一年半载才能熟练,才能跳出其中的韵味。而梁姝只是练习两遍“珍珠舞”,却已经全部掌握该舞蹈的精髓,她的舞姿明显高出她们一筹,连一向极少表露赞赏之色的公孙媚也为她着迷了。
她们不仅走神,简直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动作变得僵硬,表情骤然落寞,脸上没有了青春飞扬的神韵。而梁姝对此全无察觉,依然全神贯注地投入,跟随公孙媚做着每一个动作。最后,十七个少女干脆停下来看梁姝一个人在跳。
公孙媚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思想开了小差,脸上依然板着与她年龄身份不相符的严厉的表情。因为集体走神,除了梁姝,十七个少女被公孙媚处罚,被勒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个动作。从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梁姝终于明白自己给她们带来了什么,她歉意地向每一个伙伴微笑,伴她们受罚。
太阳升起来了。河滩开始发热。少女们的汗水越来越多,湿透了衣裳。但公孙媚并没有让她们停下来的意思。因为有陆干的信任,她的权威不容违背。比少女们难受的是埋在沙子里的白恩赐。发烫的沙子迟早要将他炆熟。他终于受不了了,从沙子里跃跳出来,把少女们惊吓着了,她们不等公孙媚反应,趁机落荒而逃。但梁姝没有跑,平静地对着白恩赐说:“你像一条海鱼。”
白恩赐不知道说什么,眼里进了沙子,迷糊中看到汗水将梁姝的白色衣裳紧紧地贴在肌肉上,露出丰腴的胸脯和白皙的肌肤。他突然觉得害羞,转过身去揉眼里的沙子。公孙媚赶紧将一件外衣将梁姝包裹起来,对白恩赐呵斥一声,然后扶住梁姝往府里匆匆而去。
白恩赐惘然站在沙滩上。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来自父亲和管家的一顿责骂和惩罚。
他将接受府规的制裁。管家将会用辣椒水喷到他的脸上,让偷窥的眼睛接受刑罚,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十天半月,眼睛都会火辣辣的,辣到头骨里去。这是最轻的处罚了。去年有一个伙夫偷窥少女们跳舞、洗澡,被戳掉了一只眼珠子。
白恩赐跟梁姝第一次说上话是因为他的眼睛瞎了,困在海天楼上,管家不准他下来。他被辣椒水惩罚了。他的眼睛红肿得像鲤鱼眼,辛辣得宁愿不要眼睛。管家警告他,如果再违反规定,偷窥舞女,会挖了他的眼珠子。
如果没有了眼珠子,就看不到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白恩赐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白天的海天楼是安全的。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谁敢私自登上去。晚上守护海天楼的是白恩赐和老洪。老洪原先是一个水手,因为有一次下海时被鲨鱼咬掉了一条胳臂,来到陆府谋生,被安排在海天楼做守护。他都守护了七八年了。白恩赐白天是一个学徒、杂工,夜里还是陆府的一个守护,只不过是粮仓的守护,晚上得睡在粮仓里,兢兢业业,从没发生过失窃。他自告奋勇守护绿珠,管家和陆干都答应了他,是对他的信任和褒奖。他才来几天,专门是盯死泪滴形珍珠的。如果珍珠丢失,他的责任最大。他的眼睛被辣椒水喷过,火辣劲还没散去,睁不开眼睛,相当于瞎了。
白恩赐闻到了爬楼的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伴着轻微的娇喘。
白恩赐拦住楼梯口,警惕地问:“谁?”
海风吹来,阳光在抓他的眼睛。脚步声停止了。是凝固在半空中。
白恩赐意识到是一个女人。但很快从楼下传来老洪的声音:“陆老爷同意给她见识一下泪滴形珍珠。”
白恩赐闪开,让她上来。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很熟悉,至少闻过。
“你是梁姝。”白恩赐小声问道。
她笑了笑说:“我想见识泪滴形珍珠。”
白恩赐摸索着路,带她绕过一道小门,进入一间阴凉的小屋。在一方海水中间,有一块大理石的小平台,上面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中,绿珠绽放出奢华的光泽。这光泽,仿佛等待了很久,专门为她而绽放。
她嘴里发出轻轻的赞叹。白恩赐努力睁开眼睛,放出一丝眼光。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绿珠似乎醒过来了,跃跃欲试,要从盒子里跳出来,蹦跳到她手里。
白恩赐一把拉住她的手,及时制止了她。
她的手好滑,好柔软,他只是抓了一下赶紧松开了。他内心里很慌乱。他不是故意抓她的手的。他心里希望她能伸手触摸到绿珠。
“它在笑。它是大海的女儿。”她说。
“你说什么?”白恩赐说。
“我是说你,傻乎乎的,眼睛肿得像蛤蟆。”她说。
他极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他跟她只有一拳之隔。
“你比谁都幸福,每天夜里都能跟这颗珍珠在一起。你要好好待它。”她说,“它是一个女人。”
白恩赐胡乱地点头。
她对着这颗绿色的泪滴形珍珠凝视良久,不再说话。白恩赐很想好好看一下她,但眼睛不听使唤。她转身看他:“你再揉,眼珠子都要被揉出来了。”
白恩赐停止揉眼睛,屏气静息,闻她身上的气味。
“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珍珠。”梁姝说。对阅珍珠无数的白恩赐来说,很难想象这是梁姝第一次见识珍珠。她太孤陋寡闻了。
“我一定要带她见识大海!”白恩赐心里想。
“珍珠真是好东西,像一颗晶莹的心。”梁姝兴奋地自言自语。
白恩赐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姝,只是盯着她。可是看不见她。
她下楼去了。他目送她,心里一万次想告诉她:“你也是一颗绝世珍珠,至少前世是。但你身上缺少珍珠的气息。”
梁姝走了。白恩赐失魂落魄一般,好久才回过神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