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梅偏醋我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
黎煜低笑,这一刻,他承认,女孩子乖巧摇头的模样,很大程度地取悦了他。
下一秒,徐晚晚忽地抬起视线。
两道目光交会,像是悬在心头的疑惑突然释然,她握紧的手慢慢松开,道:“我不讨厌你,但是——”
黎煜笑意渐浓,偏头静待回答。
徐晚晚认真地说:“我也不喜欢你。还有,今天的事情,是意外,也是误会。”
眼前,少女仰头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可能无法跟你解释清楚,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多想。”
最好的夏日,最好的艳阳天里,有一道惊雷却分明劈在了耳畔,轰隆一声响,惊得他半晌无法动弹。
黎煜撑在墙上的手指突然收紧,同一时刻,他心头涌上一抹复杂的情绪,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却只看到少女宁静无波的目光——她在说什么?
徐晚晚说:“黎煜,你很好,也很耀眼,在人群中发着光,可我喜欢的却不是这些。我喜欢你的温柔,喜欢面对我的追逐,你轻轻一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以为这样的喜欢会持续很久,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黎煜呼吸一滞,女孩子的神色却出奇地淡然:“我不知道压垮这份喜欢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是忽冷忽热,是犹豫迟疑,是权衡利弊,还是在黎家花园里,我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你读过那句诗吗?一定读过的。
——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这一瞬,课本上的诗句跃然于脑海中,徐晚晚微微一笑道:“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是喜欢过你,曾经一腔热忱,也曾真心实意。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决不能因此弄丢自己。”
到这一刻,徐晚晚终于明白,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撞见黎煜,他芝兰玉树,光华璀璨,与从前一模一样,她却只觉得遥远……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觉得松一口气,怪不得她觉得释怀。
少女站得笔直,轻声道:“我想明白了,谢谢你。”
手轻轻被握住,温热的小手包裹住冰冷的肌肤,黎煜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眼前,徐晚晚笑容甜美,一如盛夏水蜜桃,她又道:“不管怎么样,很高兴认识你。”
黎煜的手松开又收紧,眼中的光晦暗不明。
像他这样的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在计较与谋算中长大,见惯了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生,做惯了权衡利弊的事,却从未遇过这样简单明澈的人。
哪有人把喜欢与不喜欢如此摊在明面上?
哪有人把主动权甘心交付于他人?
哪有人这样傻乎乎地拒绝唾手可得的温柔?
哪有人像她一样?更重要的是,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徐晚晚,会跟他说:“以后呀,如果可以的话,对不喜欢的女孩,就直截了当地拒绝吧,不要给人追逐的机会,不要找她看球,不要和她约定长途旅行,最善良的方式,是拒绝得快准狠。”
她说:“黎煜,你放弃过我;现在,我也放弃你了。”
直到离开,少女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黎煜呆呆地看着,忽然失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权,他以为余生很长,他有许多时间去遇见,去抉择,去犹豫,去迟疑……徐晚晚也好,心上的“白月光”也好,他以为,只要回头,她们都在原地。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时不我待,有的人离开,不会再回来。
俏丽的背影成为视线中小小的一点,黎煜靠在墙边,久久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徐晚晚一番话说得很酷,转身的姿势很酷,大步往前走的样子更是酷到不能再酷。可转了弯之后,她越想,越像漏气的皮球,缓缓地泄了气。
真丧啊——
不是因为那个人放弃了她,也不是因为她放弃了那个人,而是,她发现漫长青春里,太多人在感情里权衡利弊:像黎煜,她能理解他的迟疑与犹豫;像顾家姐妹,她能理解她们眼中的不屑;像黎家庄园里的所有人,她能明白他们衡量般配的标准……只是,万事不可细想,细想之后,依旧会觉得薄凉。
爱情,真的如同考试一般,要择优录取吗?
像她这样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往后余生,真的能遇见喜欢的人吗?
光是想想,就很怅然,脑袋一下一下地蹭在墙壁上,徐晚晚整个人烦透了:“嗷嗷嗷!”
少女脚一跺,拍着脸颊给自己打气:“坚强坚强!勇敢勇敢!”话音落下,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前走,只是,万万没想到,刚一转角,就被白墙之后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少年斜倚在墙边,慵懒地抱臂,端的是眉目疏淡,风流倜傥。
徐晚晚嘴角哆嗦了半晌,一点声都发不出来:那是什么眼神,那又是什么表情?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徐晚晚呼吸发抖,恶狠狠地瞪过去。秦殊眼皮一掀,沉着脸看她,半天也不说话。
这一早上,他的心如坐过山车,忽上忽下:那个人追出来,那个人按着她的肩膀,那个人看她的眼神里有温柔的光……这一切,都让他想一走了之。
是忍了多少怒火,握了多少次拳头,才能站在白墙后,等到徐晚晚的放弃?秦殊看着她,眼底浪潮汹涌。
几分钟之前,徐晚晚还和那个人站在一起;几分钟以前,远远看去,她还被那个人揽在怀里;几分钟之前,在这逼仄的方寸之地,秦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慌张……
而现在,那些陌生的、不受管控的情绪,在一点点地消散。
少年眼眸依旧清亮,嘴角有若隐若现的弧度。
那一抹没忍住的笑,看得徐晚晚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人见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她看得愤怒,大步走过去,突然停在他跟前,怒火滔滔地抬起目光。原本是凶狠,后来,连她自己也有些失神,这家伙,什么时候高成这样了?一米八三,还是一米八五?她踮着脚,好像也够不到……不对,够什么够!
少女回过神,一脚踹上他的膝盖,大喊:“神经!变态!偷听狂!”
说完,她一叉腰,拔腿就走。
她打定主意转身走人,用的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架势,可谁知道手臂会突然被拽住。徐晚晚被他拉回来,脚步不稳,咚,沉沉地撞进一个怀里。
下巴抵上他胸口,少女吃痛,皱起眉,当即就要挣扎,两只手突然被扣住,秦殊视线一低,大手箍住她的腰,将人牢牢地固定在身前……原本只打算治一治张牙舞爪的小怪兽,可触及盈盈一握的纤腰,他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酥软。
秦殊呼吸一滞,哑声开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就在她疑惑之际,男声慵慵懒懒,在耳边传来:“你放心。”
放心什么?也没听到多少,还是,他也是刚刚来,无意中撞个正着?
徐晚晚悬着一颗心等待下文,眼前,秦殊下巴扬起,如天神般倨傲,声音清越:“我是不会因为你眼瞎过,就嫌弃你的。”
她脑筋再是转得缓慢,到这一刻也能回过神来,就这,他还是在骂她呢。
徐晚晚强忍住跳脚的冲动,咬紧后槽牙道:“你给我放开!”
嗅着她发丝间的柑橘香气,他心神微微荡漾。
秦殊眼眸一转,明知故问:“怎么了,嗯?”
徐晚晚抬起脑袋,一下就看到他眼中的光。这家伙,讨人厌起来都这么好看!她气不打一处来,霍地将人推开,扭头就走,身后的人没忍住,低声一笑。
到底还是气不过,徐晚晚停住动作,几步折回去,再补上一脚。
两次踹到同一个地方,秦殊扶着墙壁哼道:“哎——喂!”
“我讨厌你!”徐晚晚瞪他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脚重重地踩在台阶上,心中一阵快意,只当踩在他欠揍的脸上。
身后传来慵懒的声调,秦殊道:“讨厌我什么?”
气都气死了。徐晚晚右脚顿在空中,一秒之后改换方向,狠狠地踢上墙,紧接着,她哎哟一声叫唤,捧着受伤的脚踝,疼得脸快绿了。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缝,如此宽广的墙壁,一踢也能蹭到踝关节的擦伤!徐晚晚双眼一闭,额上冷汗直冒,手腕突然被扼住,秦殊脸色一沉道:“徐晚晚,你就不能消停一点?”声色俱厉。
他单膝跪下,目光触及脚踝上那块猩红伤口时,忍着怒火道:“刚刚擦伤的?”
徐晚晚单脚往后跳,道:“不……不关你的事。”
脚踝再次被捉住,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明明只是温热,她心尖却骤然一烫。
这像什么样子?她刚还被偷听,被嘲笑,被吼得凄凄惨惨,现在……
饶是再疼,徐晚晚依旧下巴一扬道:“你见死不救好了,你隔岸观火好了,你坐收渔翁之利好了……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秦殊脸色一沉,三五秒后,他反应过来,这一串的词,是在指责阶梯教室里,他不管不顾,掉头就走。秦殊觉得好气又好笑,想捏着徐晚晚的耳朵,看看她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可眼前这家伙明显不让,即便是疼到泪花泛滥,她还跟个小白兔似的,一步步地往后跳,一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样子。
秦殊缓缓地直起身子,薄唇紧抿。
徐晚晚犹不自知,挥舞着小手,一副要闹决裂的样子:“疼死我算啦!”
她手臂一扬,在两人之间画下楚河汉界,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我跟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话音不过刚落,秦殊眼中闪过冷光,稍纵即逝。
徐晚晚恶从胆边生,撑着扶手单脚往台阶下跳,她就不信了,今天还蹦不回去。
她刚一动作,眼前骤然一道阴影落下。
秦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手臂一抬。
徐晚晚眼前天旋地转,一句惊呼都来不及出口,就被人一把扛上了肩膀。
三秒之后,徐晚晚回过神,嗓子眼都在颤抖:“啊啊啊!你……你干什么啊!”
扛人跟扛麻袋,还是要有点区别的吧?更重要的是,他要扛她去哪里啊?!
在她身下,秦殊半点也没有搭理人的意思,径自下了楼,一拐角踏上林荫路。
虽然是早课时间,虽然一路上人烟稀少,但……这也很荒诞好不好!徐晚晚羞愤地捂住脸,透过指缝去看,路径越来越熟悉,往前两百米就是操场,之后一转弯就到医务室!
光是看着,她就很崩溃,大声喊道:“我不去医务室!不要打针!不要吃药!”
秦殊脚步未停,充耳不闻。
徐晚晚心尖颤抖,哭道:“我宁愿忍着疼啊,你杀了我吧!”
太激动,有泪沿着脸颊滑落,啪嗒,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秦殊一怔,听她哀号:“你再走一步!我跟你绝交!绝交!”
一秒之内,少年面沉如水,眼底寒气弥漫。
就这样生生地顿住脚步,秦殊哑声道:“你说什么?”
哪顾得了他问什么,徐晚晚抽抽搭搭,小声道:“我不要被扛着,也不要去看医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秦殊目光冰冷,重复道。
徐晚晚哽哽咽咽,没有回答。
秦殊面色不善,嘲讽地扯起嘴角道:“不如跟黎煜一起走?”
还是,不如让黎煜带着一起去医务室?
不是怕医生怕得要命?不是怕疼怕到不行?不是一闻到消毒水气味就浑身紧绷、冷汗涔涔?
怎么,那个人是黎煜,就可以?
少年面色阴沉,手指收紧,一点点地握起拳头。是了,心上人在身旁,总好过跟他做伴。
明明是怒气正盛,明明是风雨欲来,可肩上细小的哽咽声,却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心头烦乱。秦殊沉下一口气,朝长椅走去,将人放下来。
操场上阳光灿烂,篮球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在他心上。秦殊居高临下地看去,少女垂着脑袋,肩膀一颤一颤的,一副难过又可怜的模样。
他心头一揪,烦躁地扯松衣领,不耐烦道:“哭什么?”
情绪没控制住,态度谈不上多友善。
这一天太跌宕,一会儿爬窗,一会儿被笑,一会儿被扛上肩膀……这下子,被吼得瑟缩,徐晚晚抬起目光,一双泪眼,就这样映入少年眼底。
光是看着,他都觉得喘不过气。
不过三秒,秦殊别开眼,徐晚晚的声音传来:“我……不要你管!”
声音虽低,咬字却清晰,他听得笑了:是!当然如此!
伤了不要他管,哭了不要他管,失恋不要他管,往后余生……也不要他管!
呼吸渐冷,缓慢悠长,他偏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然后扭头就走。
球场上喧闹依旧,天空雁过无痕,初夏的风带着凉意,直直地刺到心底,少年离开的脚步带着克制与怒意。
——不要回头。
——不要管她。
——不要停下步伐。
秦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这次,谁先低头,谁是软骨头。
狠话已经在心底撂了无数遍,拳头也捏了无数遍,忍住了无数次揍人的冲动,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闪过她眼圈通红的样子,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情绪,像疼痛,更像是酸涩……秦殊一派茫然,只觉得陌生至极。
右手不自觉地摸到胸口,慌乱的心跳声一下下地传来……
终于,秦殊的脚步停在十字路口。
“该死!”他低咒一声,指关节被骤然按响。
徐晚晚久久地坐在长椅上,有落花纷纷扬扬,落在头顶,她没有时间抬头,也没有心情观赏。她满心满眼,都是刚刚掉头就走的家伙。离开的姿态比谁都酷,脚步比谁都决绝呢!
她心头堵了一口气,走就走,谁怕谁?
脑袋再度垂了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白色球鞋。
徐晚晚怔怔地看着,猛地抬起视线,眼前,少年逆光站着,单手插进裤袋里,眉目清朗,面色不善。可即便是这样,操场一角,仍有路过的女生偷偷在看。
走了的人,还回来干什么?她咬紧牙,没好气地扭头。
秦殊见状,嘴角下沉得更厉害了。
日光下,两人一动不动地对峙,最终,秦殊敛眉,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少女姿势没变,只是偷偷地一瞥。
秦殊将她的小姿态收入眼底,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手晃了一下。
徐晚晚哼了一声,不管不顾的样子看得秦殊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刻,他眼眸眯起,将一包药膏整个塞进她手心里。
“哎——你!”徐晚晚的话不过刚出口,脑袋一抬,却只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人脊背挺拔,如青松,更如遥不可及的山。
不知怎的,她心头一紧,喃喃道:“原来已经走了啊……”
怎么,这就走了?
少女的脑袋越垂越低,脸上一派从容,唯有抠住纸袋的手指、泛着白的关节,显示了内心的躁动……
草长莺飞,一年最好的时候,徐晚晚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险些忘记时间,忘记周遭,忘记这一个混乱的早晨……可手上的纸袋,纸袋里的药品,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
徐晚晚一步一步地爬楼,走回寝室,沿途人声吵闹,满目喧嚣,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径自往上铺躺去,声色沉沉地回答苏黎的问题。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要担心,爬窗户只是意外而已。”
——“我就是想约你看电影,就是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
就像过去二十一年来,她收到的惊喜那样……打开钱夹看见橘子音乐节的限定票;电脑崩溃了,有人熬着夜翻墙赶来帮她重装系统;还有,多少年前,留堂罚站,她哭鼻子之际,一抬头,刚刚好见到围墙之上,两个人像蘑菇一样蹲点等她……
做这些的人,是她的朋友,是贺风生和秦殊。
想起那个人,她心头闷闷的,难受。
细细碎碎地回答着问题,没多久,床上的人沉沉睡去。
苏黎的视线从书上抬起,看了一眼她不甚安稳的睡脸,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复杂的一天,这么艰难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不过,是为了……邀请她看电影吗?
是……网上说的,那部一票难求的电影?
苏黎的手指悄悄地收紧,在没有人看到的角度里,女生眼里亮着细碎的光,嘴角浮出温软的笑意。
贺风生笑不出来。他一连两天被秦殊拉着打拳,几次筋疲力尽,靠着围绳气喘吁吁,再瞥一眼旁边的家伙,跟充了满格电一样凌虐沙袋。
“歇够了没?”拳击靶被丢过来,秦殊眉峰一挑,“再给你三十秒的时间!”
贺风生郁闷地望天,陡然生出一种自己是靶子的错觉——原来,徐晚晚每次被丢上拳击台,战战兢兢不是盖的,瑟瑟发抖不是装的。想到徐晚晚,他转眼有了生气,眉飞色舞道:“咱俩打罗汉拳有几个意思,你等着哦,我立马打给电话,叫徐晚晚——”
砰的一声巨响,秦殊一记重拳落在沙袋上,比日常狠,比往昔充满杀气。
贺风生下意识地噤了声,手一软,新款定制机落在地上,屏幕碎成几瓣。
秦殊停手,冷冷地睇他一眼。
贺风生倒退一步,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手机,还是心疼自己。
贺风生做好了被揍的准备,有了躺床上三天不下来的预期。眼前,秦公子面色阴沉,却迟迟没有动作,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逃跑之际,秦殊一扔拳套,翻身下了台。
灯光之下,少年汗水淋漓,一口喝完了冰可乐,冷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风生在一秒之内反应过来,这是……吵架了?
还有,就他俩,还会吵架?
小贺公子眼睛睁得大如铜铃——往日,护着她的是秦殊,让着她的是秦殊,无可奈何地宠着她的还是秦殊……从幼儿园到今天,就他们仨,脸红脖子粗的时刻当然有,可哪一次,秦殊不是笑眯眯地站到了徐晚晚那一边?
贺风生脸色犹疑不定,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你们……”
咔,秦殊捏紧可乐罐。
贺风生小身板一抖,求生欲强烈,往后一退。
秦殊面无表情,转身往更衣室走,道:“什么事都没有。”
脚步越来越远,一步一步,眼神冰冷,更似漫不经心,只是,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少年紧握手机,视线一低——没有留言,没有来电,没有微信消息。
似是千百只蚂蚁啃噬心头,秦殊烦闷至极,骨节泛白。
再心软是狗,再回头是狗,再可怜兮兮地找上门,他也是狗。
内心撂了无数遍狠话,出了拳击馆,和贺风生走在林荫路上。说吃夜宵秦殊没拒绝,说去后街秦殊没反对,只是,酒过三巡,灯火阑珊,看着街边的灯海车流,贺风生怎么觉得,秦殊的目光深沉得厉害?原本打算添酒的手在空中一顿,等贺风生再回过神,眼前的家伙已然起身,跟阵风一样走了……
贺风生揉揉眼睛,喊道:“喂喂喂!大晚上你上哪儿去?”
秦殊一个字都没回复,疾跑之后,消失在了街角,留他一个人坐在夜宵摊上,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贺风生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邻桌的人,除今天比较热,夜宵摊人比较多,车马川流不息之外,哪有什么特别?
终于,他的目光停住,落在邻桌男生的腿上——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打了石膏,不过是拄了拐杖。小贺公子挠头,一丝一毫都没放心上。
开什么玩笑,深夜消失,就因为个拐杖?
唬谁呢?
晚上九点,徐晚晚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趟。
苏黎在书桌前看书,时不时地透过台镜扫她一眼:简单的一个小背包,里面塞着课本、耳机、纸巾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跟本市的女孩子不同,徐晚晚很少回家,好不容易回去一趟,竟然一件拿回去洗的衣服也没有。
苏黎抬头,看了窗台一眼,今天是大晴天,一半晾着的衣服都是徐晚晚的,浅色短袖、深色小裙子……一件一件,没有品牌,却异常地干净整洁。
她想起往常听到的闲言碎语,女孩们说: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姑娘,还妄想拿下黎煜?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明明是在指责徐晚晚,一句一句,却好似落在了她心上。
她们一样,穿着最廉价的衣服,过着最底层的生活,所以可耻吗?
是,在这一方天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看来,贫穷是可耻的。
苏黎垂下视线,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徐晚晚晃了晃手,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等到下文,徐晚晚背着包在镜子前晃荡了一圈,交代道:“我待会儿就坐末班校车走了啊,电影是周日的,到时候我俩按约定在街口见就好了。”
多好的周五夜晚,她却在半小时前收到徐早早发的自拍,她那个亲哥,传说中迷倒关飒的风流徐少,躺在床上,叼着38.2摄氏度的温度计,张着嘴巴在家等投喂呢。
想到这里,徐晚晚嘴角一抽,就这样的亲哥,往昔鼻孔快翘天上的贺风生见了,恨不得立正站好,敬礼鞠躬……所以,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想远了,思绪再拉回来时,苏黎道:“齐嘉呢?我待会儿跟她说一声吧。”
六人间的寝室,撇开从未久住过的顾家两姐妹,其实只住了他们三个人而已。自上次泼消毒水后,徐晚晚与齐嘉的关系谈不上多好,只是谁回家会支会一声罢了。
校车差不多到了,徐晚晚看了看时间,道:“她应该在自习室吧,听说每晚都去,从不间断。”
书桌前一片寂静,片刻之后,苏黎小小的声音响起:“每……每晚都去?”
“是啊,好像你前段时间也常去……”徐晚晚随口道,“没遇到过吗?”
寻常的问句,寻常到徐晚晚自己都未找到重点,可话音刚落,身后嗒的一声细响,原本被苏黎紧握在手心的中性笔滚落,停在脚边。
走道里的喧闹、耳机里的听力、徐晚晚的嗔怪一一远去,苏黎起身,跟往常一样弯着嘴角要帮她开门,可视线刚一抬,就对上门外齐嘉的脸。
苏黎狠狠一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徐晚晚挥手,徐晚晚下楼,徐晚晚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此时此刻,苏黎满心满眼,只有齐嘉挂在嘴角的那道微笑——她听到了什么?还有,那样的微笑,又是什么意思?
门被关上,逼仄的寝室只剩下两个人。
苏黎垂下眼睫毛,在心底告诉自己——不会的,不可能,世界哪有那么小?
不过刚进门,齐嘉径自走向盥洗间。
洗脸、刷牙。哗哗的流水声中,女声淡淡地传来:“你是故意的,对吧?”
苏黎一怔,不确定地抬眉。
镜子前,齐嘉甜甜一笑,问:“我很好奇——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
女生优雅地打理着头发,扫了眼苏黎逐渐苍白的脸色,嘴角扬起。原本还有一丝丝猜测,一丝丝不确定,现在……齐嘉温柔地开口:“那天晚上,是你吧?”
苏黎噤声。
齐嘉笑开了,道:“一定是你。”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自习教室待到深夜;不是所有人都会留意教室对面的男生寝室;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寝室楼上那一座顶层工作室挂的是谁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见到那一幕……那是哪一天?齐嘉记不清了,但是,那个夜晚,在春末温煦的风中,她真切地见到了那个一直活在传说里的人——
“秦殊。”齐嘉轻轻地咬字。
多温柔的名字,还有那一晚,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多温柔的表情。
是的,那个晚上,齐嘉见到了,徐晚晚醉酒,夜宿顶层工作室。隔着窗棂,她也见到了,秦殊悄悄地靠近,唇停留在离徐晚晚嘴角一寸处……她见证了他们醉酒,他们慵懒地躺上沙发;见证了夜风中,他们双双举起手臂,食指与拇指并拢,隔空碰杯。
那样和谐的画面,那样旁若无人的默契,光是扫一眼,就能让人嫉妒到疯狂,更何况,那个与徐晚晚心灵相通的人,是秦殊。
然而,事实是,见证这一切的人,除了她,还有苏黎。
往日沉默到毫无存在感的女孩,在那个夜晚,手指紧紧地握住栏杆,脸上的表情像是羡慕,也像是不甘。齐嘉听清楚了,那时的苏黎声音柔弱,却充满了希望。
她说:“一定是命中注定。”
那是什么意思?最开始齐嘉不明白,后来看着她一次次为徐晚晚出头,齐嘉好像懂了。
最开始是怀疑,现在是确定。
齐嘉说:“你是故意接近徐晚晚的?”
苏黎嘴唇咬得苍白,却又在下一刻,缓缓地恢复了血色,否认道:“你说什么?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女孩子偏头,一脸疑惑道:“我跟她不都是室友了吗?我接近她干什么?”
是啊,都是室友了,可一个沉默的人,突然改变了性情,一个久处黑暗中的人,突然站出现在众人眼中,是为什么呢?
秦殊在整个C大,像是神话,也像是光。就连跟他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贺风生,也都是洛城六星酒店的唯一继承人。徐晚晚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能挤进他们的圈子里……齐嘉不信苏黎不动心。
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苏黎遇到了,难道会错过?
言尽于此,再说就没意思了。齐嘉转动转椅,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敲在键盘上。她很忙,还有许许多多的功课没复习,苏黎的套路她看不上,她更相信未来要抓在自己手里。可就在她以为对话终结的时候,身后细小的声音响起:“那你呢?”
苏黎小声道:“消毒水泼在徐晚晚脚上,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苏黎干干脆脆地放下笔,笑道:“你敢说,不是顾小娉和顾小婷的唆使?你敢说这一切不是利益交换?”
“当然不……”
“当然什么?”往日怯懦的女孩声音提高,啪的一声,一张饭卡被按在桌上。
将齐嘉呆愣的表情看在眼里,苏黎道:“这张卡,白天在食堂,我看着从你口袋掉出来的,你走得太快,我才想着晚上给你。”
齐嘉飞快地要去抢,解释道:“是我不小心……”
突然,卡片被按住。
“不小心?”苏黎倾身,目光灼灼,又道,“可我看到了,这上面的学号,不是你的。”
“你记错了吧。”齐嘉浅浅一笑。
“我也以为是我记错了。”苏黎平淡地笑,声音很小却冰凉,“可是,没有。”
齐嘉嘴角的弧度僵住,在印象里,苏黎瘦瘦小小的,说话轻声细语,笑容也平平淡淡,一副极易让人忽视的样子,可是,现在……
苏黎依旧在笑,笑得嘲讽至极:“整蛊一次,顾家两姐妹开的价码是多少?”
“你胡说!”
“三百,还是五百?”
“你——”
四目相对,气氛剑拔弩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苏黎松开了手,饭卡唰的一下被抽走。
齐嘉指关节发白,听到女声悠然道:“我既不想拆穿你,也不会跟谁举报。”
在她面前,苏黎道:“是,在你看来,我的做法上不了台面,可你呢?”
苏黎问:“难道你很高尚?”
都是泥地里打滚的人,谁比谁高级?
话音刚落,苏黎笑了,身处劣势,如何不工于心计?
那笑极美,落在齐嘉眼里,她明白,带了同情,也带了怜悯。
一个话题结束后,两人坐在各自书桌前,一个看书,一个用电脑,一夜无言。
另一边,脚上的伤还有些痛,徐晚晚背着包缓步下楼,经过三楼走道,一阵游戏声传来,紧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争吵声,哪个寝室打开了门,徐晚晚不经意地听到,有人哀号:“嗷嗷嗷!我究竟要哪年哪月才能杀进《绝地求生》排行榜!哪怕是前一百也行啊!”
另一道声音响起:“呵——百名榜?你以为很容易?C大本部也只有一个人进了,而且排名第九十八!”
又是游戏,她一个只会泡泡龙的游戏黑洞,有什么好听墙脚的呢?可偏偏,那些人的声音直直地传进耳朵里。
“本部?谁啊,这么厉害?”
“就计算机系那个欸——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啊?有这号人吗?”
“秦殊!”
蓦然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徐晚晚心尖一抖。两天前两人的争执与对峙浮上心头,她脊背有些僵硬,嘴唇悄悄地抿了抿……
真的假的?他在别的女生眼中这么厉害。
第九十八名,很出彩吗?很特别吗?
回想起极速网咖比赛那天,那家伙英气逼人的笑,徐晚晚心头漾起一抹微妙的情绪,像是酥麻,也像是灼热……
不行了不行了!徐晚晚一边艰难地加快速度,一边说服自己:“九十八怎么了?九十八不是平平无奇吗?你跟着偷听个什么劲,你又跟着紧张个什么劲啊?”
徐晚晚顿住脚步,使出一记撒手锏安慰自己:“徐晚晚,你清醒一点啊!”拍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少女嗷嗷道,“别忘了你亲哥徐早早打这游戏是第一名啊!第一名!”
唉,一想到被众人封神的亲哥,一脸丧气地叼着温度计,徐晚晚浑身无力,垂下肩膀走出寝室楼,完完全全忽视了墙角的人影……
那人眉宇逼人,目光灼灼,不知在阴影里等了多久,直到她出现……少年原本晦暗的眼眸里,突然有了光与生机。
徐晚晚脚步刚落,手臂忽地一重,只是一秒就被扣住肩膀。那人力道强劲,来势突然,她再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到了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