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生的抉择
在大学一年级、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北平地下党,在医学院也发展党员,我就是在那时候被发展的。当时谁也不知道谁是共产党员,我们知道是进步同学,这进步同学里面就有我们地下党。那时候在北平学校里面,地下党有两支,一支是北系的,就是当地的或从东北来的,还有一支是南系的。
这不是日本人侵略中国嘛,好多人都往南走,跑到重庆跑到四川去了,大半个中国都给日本占领了。所谓的南系就是跑到重庆跑到成都的这些人,也有我们地下党员,他们从那边回来的。但是党的组织关系,南系和北系是不沟通的,因为当时还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互相不联系,当时我们医学院里地下党也是有南系和北系之分的。
有一天我一个北医的同学,姓陈,叫陈宁庆2找到我。那时候我年纪还是比较轻,他叫我小顾,“小顾你考虑不考虑加入我们共产党?”他问我。实际上那时候我已经参加地下党了,我想你怎么那么冒失,也不弄清楚我的身份就来问我这个。那时候他也不亮自己的身份,他是不是共产党。当时我就跟他说:“你别提这事儿,别提这事儿。”他觉得奇怪,小顾怎么这样。因为我怕他泄了密,当时要抓你那太容易了,有的人就打着红旗反红旗,打着共产党的旗号来反对共产党,来抓共产党。后来他一听我说这话,他不吭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系的。他后来是军事医学科学院的院长,是我很好的同学。所谓南系北系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情况很复杂。
艾思奇《大众哲学》1947年版书影,藏于国家图书馆
那时候学校里头的地下党还有进步同学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们有一位方亮教授,他是教微生物学的,在微生物教研室任助教。方亮教授是朝鲜人,但是他到了中国,加入了中国国籍,他是地下党。他联系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3,得到了一笔钱和物资,于是想了一个主意。他组织同学在暑假的时候,到一个叫什坊院4的地方,到那去义诊。义诊不是当天去当天回来,是租了当地老百姓的一个院落住在那,给老百姓看病。同时,他们看上一些同学思想比较要求进步,就组织大家到那去学习。我们到那儿去以后,白天门诊,就到村里给老百姓去发药,那时候不叫医疗队,什坊院算一个医疗小组。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就开始学习,学习当时毛泽东发表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5、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等。当时有十几位同学,女同学住在南边厢房,男同学住在北边厢房,就集体开会、讨论,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就讨论人生观之类的。当时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什么叫人生观?你活着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活着为什么,我活着就活着吧,还为什么?有的同学就解释,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么样度过,每个同学都发言,然后就彼此争论、辩论。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开始考虑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开始觉得一个人要有正确的人生观,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人给我提过什么人生观、世界观。
后来日本投降了,那时候才刚刚抗战胜利,当时很多同学们的观念,认为国民党是中国的正统。因为跟日本人打仗,国民党从来不宣传我们游击战,都是宣传他们,让大家都认为国民政府是中国的正统,蒋介石是中国唯一的领袖,给大家灌输的是这种思想。在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蒋介石到了北平,在太和殿搞了一次群众的聚会,学生们都想看看蒋介石什么样,这是正统观念的体现。那时候我们大家处于一种共产主义世界观、人生观启蒙的阶段,也没有太多考虑正统不正统的问题。后来我们慢慢地了解了,国民党虽然在正面战场上跟日本人打了几仗,但在这不到八年当中,中国国土的一大半都让日本人占领了,我们还慢慢了解了共产党的一些情况,特别是学习毛主席的文章还有七大的报告等。慢慢地我们的思想就变了,原来国民党掀起内战专门整共产党,专门是贪官污吏、五子登科6,那时候我们对国民党的腐败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大学这两三年,主要是北平解放前后这一段经历,对我的影响还是挺深的,我之所以能那么快地倾向进步的这一面,倾向共产党的思想,主要在于当时国民党的腐败。他们的官员到了北平,到了大城市就是接收大员,就是接收日本人的财产,接收汉奸的财产,接收当时国家的财产,所以这些接收大员都发财了。老百姓的生活不行了,物价飞涨,国民党跟共产党打仗,一败再败,形势非常的吃紧,当时有一句话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是讽刺国民党腐败的。后来国民党临败的时候,搜刮老百姓钱财,想了一招。当时法定的纸币叫法币,就是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他们把法币变成金圆券7、银圆券,印这种钞票,票面有一百的、一千的。它拿这个让老百姓去兑换,结果这个金圆券、银圆券,贬值贬得不是十倍,是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当时老百姓去买什么东西,都拿个小包,里面装这些钱,可见这些钱根本就不值钱,后来老百姓就拒绝用这个钱了。
在这样腐败的情况下,老百姓饿死的太多了,我们更是认识了国民党的本质,不顾老百姓死活,只顾他们自己发财。我们当时在上大学,可是那时候我们怎么能够安心地只去学医学,抗战期间也好,后来国民党统治期间也好,北平解放前后也好,我们所处的这个历史时期,促使一些要求进步的青年,倾向共产党,倾向进步,我就在那个时候政治上慢慢慢慢地成长起来的。这就是后来为什么我毕业了以后,选择了流行病学、微生物学研究,却没有按照我妈妈希望的那样,选择去当一个医生。当医生多好,听诊器一挂,白大褂一穿,看病就有钱,因为医生不像别的行业,有病就需要找医生。可是我没有选择当医生,我选择走公共卫生的道路,公共卫生里面还有一门微生物学,因为传染病都是由细菌、病毒这些微生物引起的。当医生固然能救很多人,可从事公共卫生,却可以让千百万人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