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扒皮老娘
彼时，小乞丐跟在众人身后，他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张嬷嬷，你的裤子上有个破洞！”这孩子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顾忌大人的感受。
搀着张嬷嬷的谢淑芸急忙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但见张嬷嬷的裤脚后面破破烂烂的，有好几个大洞。张嬷嬷闻言面色有些尴尬，黎诗瞪了他一眼，说道：“这种事情不可以大张旗鼓的，你自己的衣服上不也有破洞吗？”
“姐姐，我……我是乞丐嘛，衣服上有洞不是很正常？若是衣服上没洞，那才是不正常呢。”
“既然如此，那从今天开始，就让你换身衣服，变得‘不正常’一点。”
“啊？有新衣服穿啦？”
黎诗嫣然一笑，却并不答话，转过头去对谢淑芸和高雅郭说道：“两位姐姐，要不我们去趟绸缎庄吧？”
谢淑芸立刻明白了黎诗话中的含义，遂与高雅郭相视而笑，点了点头，道：“我恰好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非常有名的蜀锦绸缎庄。”
云婀看着那小乞丐天真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黎诗对小乞丐眨了一下眼睛，头一扬，说道：“走吧！”
小乞丐喜出望外，高兴地说道：“好嘞！”
张嬷嬷有些窘迫，她不好意思地推辞道：“这、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回了慈幼院我换一身就好了，没有必要破费的，真没有必要破费……”
“哎呀，张嬷嬷，你就别跟我们计较了，走吧走吧！”谢淑芸一边笑着催促，一边架着张嬷嬷就走。
高雅郭也从旁说道：“是啊，张嬷嬷，你千万别客气，千万别推辞！我们去给你买身新的！走走走！”
于是，张嬷嬷就这么被人架着，去了附近的一家蜀锦绸缎庄，量体裁衣，为她和小乞丐各自定做了一套衣服。
事毕，众人在张嬷嬷的带领下，来到了荔枝巷的那所慈幼院。
甫一入大门，许多小孩见到张嬷嬷归来，屋里屋外的都一拥而上，口中大叫着各种称呼，又蹦又跳，高兴地不得了。
“魔鬼，魔鬼回来了！魔鬼回来了！”
“妖怪，妖怪，妖怪回来了，我们有吃的啦！”
“嬷嬷！嬷嬷！”
“阿娘辛苦了！今日回来得早，想必是有收获吧！”
……
几十个小孩围绕着张嬷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张嬷嬷也不嫌烦，望着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甚至有的小孩调皮地叫她扒皮老娘，她也毫不介意。
黎诗惊异地问道：“张嬷嬷，我刚刚没有听错吧？他们有人叫你什么？”
“呵呵呵，没什么，这些小孩子有时嫌我管得多，不听话时受了些惩罚，一来二去就给我乱取一些称号，什么扒皮老娘、妖魔鬼怪的，我都习惯了。”张嬷嬷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们这么叫你，你也不生气？”黎诗不解地问道。
张嬷嬷呵呵笑道：“不生气，不生气！我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无家，无儿，无女。为了照顾这些孩子，落下一身病根。不过，看着他们逐渐长大，忍受一些疾病的痛苦也值了。”语罢，她柔声对孩子们说道：“今日嬷嬷有客来，你们自己去玩吧！”
那些孩子也颇为懂事，听了嬷嬷的话，立刻欢欢喜喜一哄而散。
众人听罢，不禁对张嬷嬷肃然起敬。
忠尧瞥了一眼院内的陈设，见茅屋等十分简陋，遂问道：“嬷嬷，这慈幼院开了多久了？这屋顶看起来也该翻修了……”
张嬷嬷深情地扫视左右，缓缓说道：“这间慈幼院开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年了，前前后后收养过一千多名孩子。过去二十多年间，我走遍了巴山蜀水，走遍了益州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听说哪里有被抛弃的小孩，或是茫茫大山中有女孩因为贫困或是重男轻女等原因被虐待遗弃，遭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便孤身前往，努力尽自己的力量，能救一个是一个。光阴如梭，时间如白马过隙，后来有些孩子长大了，自己出去谋生了，还有的孩子嫁作人妇，现在已经是孩子他娘了，呵呵。若是这两千多个孩子全部都一直留在这里，怕也是养不起啊。”
“什么？开了二十四年，收养了两千多个孩子……”谢淑芸喃喃道，她与高雅郭对视了一眼，顿时惊愕万分。
黎诗惊异地说道：“嬷嬷，收养这么多孩子，还要培养他们长大，那……那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啊？”
张嬷嬷沉默了一下，绽颜笑了笑，眼中闪过点点泪光：“我付出的是一生，是生命。”
众人听到这句话时，震撼着，感动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忠尧轻叹一声，问道：“嬷嬷，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倒底是为了什么？”
张嬷嬷憨厚地笑了笑，答道：“当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顺利长大了，有能力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能够修身齐家，能够对这世界有所裨益，我就觉得我的付出是值得的。”
“那你觉得你这辈子的价值在哪里？”忠尧又问。
张嬷嬷想了想，平静地说道：“我这辈子的价值……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努力救了一代人的，不管是多还是少，只要这些孩子后面过得比我好，比我幸福，那就足够了。这对我而言，也是最大的一个安慰。”
众人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体内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同时还拥有一颗高贵的灵魂，她在遭受了世间诸多磨难的情况下，在逆境中踽踽（jǔ）而行，不求名，不求利，不求享受，忍受一生的寂寞和孤独，用自己的双手为如此多的孩子撑起了一片天，给他们生活的希望，引导他们发出光和热，去温暖人间，去温暖人心。
这时，张嬷嬷继续说道：“这些孩子不是自幼失去了父母，便是被家中遗弃，但他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有生命的温度。我夫君是个教书先生，他在世的时候，就曾与我一起琢磨，是不是该办一个学舍，授业解惑，让慈幼院的这些孩子都能读书识字，再学一些谋生的技能，男孩子有志于仕途的，可以寒窗苦读，天资差一些的，也可以尝试着做一些药坊、錾刻、刻印的学徒；女孩子除了读书以外，还可学一些女红、刺绣，传承一些技艺，譬如织锦等等。如此一来，将来他们都能立足，至少可以混口饭吃。”
云婀喟然叹道：“嬷嬷思虑周全，没想到为这些孩子考虑得那么远。你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啊！”
“说出来也不怕诸位笑话，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和愿望。”张嬷嬷淡然笑道，“窃以为，这些孩子都很聪慧，也不比别的孩子差，只是缺少了一些条件，缺少了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而且他们都很懂事，也可以说是早熟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若是能办一个学舍，我希望能从这里走出至少一千名秀才，五百名举人，甚至金榜题名出几名进士。”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胆大而疯狂的想法，但，也是一个宏大的理想。
忠尧一行闻罢，惊呆了。不知不觉中，对眼前这位张嬷嬷的崇敬之情又多了几分。
忠尧想了想，目光落在旁边的小乞丐身上，他忽然蹲下身来，对小乞丐郑重说道：“这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张嬷嬷也很好，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那小乞丐不假思索，高兴地答道：“我愿意！我愿意留在这儿！”
“你愿意就好，”忠尧满意地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不过，光你愿意还不行，我们还得问问嬷嬷答不答应才行。”
“嗯。”小乞丐点头道。
随后，忠尧站起身来，对张嬷嬷说道：“嬷嬷，这小乞丐之前被人拐跑，那些人逼着他去做一些坏事，很多事他也是迫不得已，你愿意收留他吗？”
张嬷嬷悦然道：“他愿意留在慈幼院那是最好不过了。这样一来，他也不用跟着那些人学坏了。”言讫，她蹲下身来，双手握住小乞丐的肩头，柔声说道：“来，告诉嬷嬷，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挠了挠头，答道：“嬷嬷，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小乞丐。”
“那好，嬷嬷给你取个名字。”张嬷嬷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既然在成都，那不如就姓‘成’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再取一个‘容’字，从今日起，你便叫做‘成容’，怎么样？”
“成容？好啊好啊！这个名字好！”小乞丐高兴地一边拍手，一边跳了起来。
忠尧与诸人笑着对视了一眼，打趣道：“这个名字倒过来念，便是‘容成’，有容乃成，还与成都别称‘蓉城’谐音，真是取得好、取得妙啊！”
张嬷嬷左顾右视，忽然伸出手来招了招，唤道：“妙春、都竟，你们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听见张嬷嬷的呼唤，高兴地跑了过来。
张嬷嬷对两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慈幼院的新朋友成容，你们带他去玩吧！记住，不许欺负他！”
两个小孩重重点了点头，拉着成容欢呼着跑开了。
谢淑芸在一旁思索着什么，她忽然问道：“嬷嬷，你想办书舍，四处化缘，这些年来一共凑了多少钱？”
张嬷嬷苦笑道：“不瞒姑娘，五年来化缘四处碰壁，不是被人当作骗子，就是被人当做流浪的乞丐，总共筹集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十贯，万钱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还差好多呢，不过，嬷嬷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啊？真的吗？谢谢，谢谢！”张嬷嬷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她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言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责道，“你看看我，待客不周，都进来这么久了，也没招呼你们坐下！来来来，诸位快请进，我们到屋里坐一坐，我给你们倒点茶水。”
说着，便招呼众人进了屋。众人入内一瞧，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些硬板床和一个靠窗的高脚桌案外，屋内就一张木方桌和几张条凳，门边靠右则是一张守门的小床。
在方桌前落座后，谢淑芸瞥了一眼门口的小床，好奇地问道：“嬷嬷，这床怎么会放在门口？这是……”
张嬷嬷腼腆地笑了笑，答道：“这是我的床。”
“你……你就睡这儿？”黎诗惊异万分，脱口而出。
忠尧也说道：“嬷嬷，风为百病之长，寒为万病之源，你身子骨弱，不能睡在门口啊。”
“我这是守着门口呢。”张嬷嬷淡淡说道，“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第一个跑出去。”
“第一个跑出去？”谢淑芸有些不解。
张嬷嬷点了点头：“对，第一个跑出去，若是有什么危险，我可以挡点什么，护着孩子们。”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诸位有所不知，坊间一直有传言，有个臭名昭著的七杀团，还有个恶贯满盈的天刹门，这两个组织补充人手就喜欢从各地的慈幼院去偷一些小孩走，然后残酷地训练他们，把他们变作杀人的机器，或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一生听令于他们，不得有半点违逆。若是孩子们落在他们手中，这一生的大好年华恐怕是要毁了。”
“原来如此。”谢淑芸颔首道，恍然顿悟，“嬷嬷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些孩子都挺好的，现在大一些的孩子都知道帮衬了，有时看你干活，会主动要求过来帮忙，打打下手。慈幼院有时米粮不够，很多时候只有白米饭或馒头，没有任何菜，年长一些的孩子就主动少分一些、少吃一些，也要把口粮省下来给小一点的弟弟妹妹们。”张嬷嬷望着门外痴痴说道，脸上挂着幸福知足的笑容。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忙神色一敛，站起身来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瞧瞧我这脑子，尽顾着唠叨了，都忘了给诸位倒茶！哎呀呀，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黎诗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没事没事！嬷嬷，要不你就坐着，我们自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