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两口十分恩爱。爱情和多年的习惯把他俩紧紧地拴在一起了。然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对他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却有点冷淡,有时甚至还有点严厉,尤其是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仅现在如此,甚至早先在最幸福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些多情善感的人往往有一股倔劲,有一种洁癖,他们不愿意表现自己,甚至对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愿表示自己的多情,不仅在别人的面前如此,就是在私下里也是如此,甚至比在别人面前尤甚;他们只是偶尔热情迸发,这种热情被压抑的时间愈长,它迸发出来的时候就愈热烈,愈冲动。伊赫缅涅夫老头对待他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多少也是如此,甚至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便是这样。他无限尊敬她和热爱她,尽管她只不过是个除了爱他之外别无其他能耐的温顺贤惠的女人,而且由于心地淳朴,有时对他坦率得很不得体,使他大为恼火。但在娜塔莎出走以后,他们相互之间就变得亲切体贴一些了;他们感觉到自己在世上孤孤单单,很为伤心。虽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有时非常阴沉,但他俩只要有两个小时不在一起,就不禁会感到烦恼与不安。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那就是只字不提娜塔莎,仿佛世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在她丈夫面前甚至都不敢间接地提到她,虽说这种自我克制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她早就在自己的心里宽恕了娜塔莎。每当我前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我都得给她带去一些有关她那个心爱的和难以忘怀的孩子的消息,这不知怎么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倘若这位老太太很久听不到消息,她就会生病,而当我给她带去消息的时候,她总想知道每一个最小的细节,总是怀着急不可待的好奇心盘问我。我的叙述能使她“宽心”;有一次娜塔莎生了病,她几乎吓死了,甚至差一点亲自前去探望娜塔莎。不过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起初,即使在我的面前她也不想表示要前去看望她的女儿,而且几乎每当我们谈话以后,每当她从我的口中掏去了她要知道的一切之后,她便认为必须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还一定要说,虽说她对她女儿的命运感兴趣,可是娜塔莎终究是个不可宽恕的罪人。——可是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有的时候,安娜·安德烈夫娜悲痛欲绝,哭哭啼啼,在我面前用一些最多情的名字呼唤娜塔莎,恶狠狠地埋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而且当着他的面旁敲侧击地、虽然又非常小心谨慎地提及某些人如何死爱面子,如何心如铁石,还说我们若是不能原谅别人的过失,上帝也就不能原谅那些不能原谅别人的人;不过在他的面前,她说的话从来不超过这个限度。这当儿那老人立刻变得冷酷无情,闷闷不乐,他不是愁眉不展地默不作声,就是十分尴尬地、突然高声地改变话题,或者径直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把我们留在那儿,以便给安娜·安德烈夫娜一个机会,使她得以老泪纵横、牢骚满腹地向我倾吐她的悲哀。每当我来到的时候,他总是像这样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有时仅仅同我寒暄一下,这就使我有机会把有关娜塔莎的一些最新的消息告诉安娜·安德烈夫娜。现在他也是如此行事。
“我浑身都湿透了,”他一走进室内便对她说,“我要到我的房间里去。那么你,万尼亚,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他在寻找住处的时候碰到一件事。你给她说说。我马上就回来……”
他急忙走开了,甚至竭力避免看我们一眼,仿佛由于亲自把我们弄到一起而感到害臊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在他回到我们跟前来的当儿,他对我和安娜·安德烈夫娜二人总是采取一种怒气冲冲、令人生畏的态度,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仿佛是对他自己的温和宽厚与容易让步感到生气与烦恼似的。
“他就是这样,”老太太说,近来她把在我面前的那种拘谨和她对我的不信任全都抛到一边去了,“他对我总是这个样子,他还知道我们看穿了他的一切花招。他干吗总是要跟我装模作样呢!莫非我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对女儿他也是这一套。你知道,他是可以宽恕她的,说不定他也想宽恕她,天知道。他夜里老是哭,我听到过!可他表面上还是硬撑着。一肚子的傲气……老弟,伊凡·彼特罗维奇,你快告诉我,他上哪儿去啦?”
“你问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吗?我不知道,我正想问你呢。”
“他出去的时候我可是吓坏了。他有病,而且是在这样的天气,又这么晚。嗯,我想,他出去准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你知道的那件事更重要呢?我暗自这么寻思,可我却不敢问。现今我什么事都不敢问他啦。我的老天爷,为了他,也为了她,我简直都吓呆了。我想,若是他是去找她的,那会怎么样呢?若是他决计宽恕她,那会怎么样呢?他全都搞清楚了,他知道她最近的消息,我觉得他一定知道,可他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我却猜不透。昨天他非常懊恼,今天也是这样。可你为啥不说话呢!告诉我,老弟,那里还出了什么事?我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你,就像在等上帝的一名天使。喂,那个坏蛋要抛弃娜塔莎吗?”
我立刻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诉了安娜·安德烈夫娜。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情。我告诉她,娜塔莎和阿辽沙之间的关系似乎确是濒于破裂,这一次的情况要比先前的不和严重得多;昨天娜塔莎给我送来一纸便笺,请求我今晚九时前去找她,因此我本来无意在今晚前来看望他们,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亲自把我带来的。我详细地向她叙述和解释,眼下的局面总的说来十分危急;阿辽沙的父亲已经从外地回来了两个礼拜,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对阿辽沙管束很严;不过最重要的似乎是阿辽沙自己离不开他的未婚妻,据说他甚至还爱上了她。我还说,根据我的猜测,娜塔莎的便笺是在十分焦急的心情下写的;她写道,一切都要在今晚决定,不过怎样决定我就不得而知了;还有一点也很奇怪,那就是便笺是她昨天写的,可却要我今晚去找她,而且规定了时间:九点钟。所以我非去不可,而且越快越好。
“那就去吧,老弟,一定得去!”老太太急忙催促我,“不过得等他出来,你喝一杯茶吧……咳,还没有把茶炊拿来!玛特辽娜!你弄的茶炊怎么样啦?她是个土匪,不是个姑娘!……哦,你喝了一杯茶以后,就找一个适当的借口离开这里。可你明天一定要来把一切都告诉我,还要早点来。老天爷!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不幸!还会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的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什么都知道,我的心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我从玛特辽娜那里听到了许多事情,而她是从阿加霞那里听到的,阿加霞是住在公爵家里的玛丽亚·瓦西利耶夫娜的教女……哦,你全都知道。我的尼古拉今天气得要命。我好歹劝了他一番,可他几乎对我嚷了起来,后来他像是觉得后悔了,说他缺钱用。好像他是由于钱才叫嚷的。哦,你知道我们的情况。吃完午饭他要去午睡。我从门缝里偷偷地看他(门上有一道缝,但他不知道),他这个可怜的人儿,正跪在神龛前面祈祷哩。我看到这幅景象,两条腿都软了。他没有喝茶,也没有睡,拿起帽子就出去了。他是在四点多钟出去的。我不敢问他:要不然他会冲着我嚷的。他近来常常叫嚷,大都是冲着玛特辽娜,不过有时候也冲着我;他一叫嚷起来我的腿就发软,吓得心惊胆战。我知道,这只是发发脾气,可还是吓坏了我。他出去以后,我整整祷告了一个钟头,求上帝让他发点善心!她的便笺呢?让我瞧瞧!”
我把便笺给了她。我知道,安娜·安德烈夫娜暗地里梦想着阿辽沙(她有时把他称作坏蛋,有时又把他称作没有心肝的傻孩子)最后终究会娶娜塔莎,而他的父亲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公爵,也会允许他这样。她甚至不知不觉地向我说出了这种想法,尽管在别的时候她又反悔,硬不承认她说过的话。然而当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她的希望,虽说她也知道,老头子怀疑她有这种希望,甚至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责备她。我认为,倘若他获悉有可能结下这门亲事,他就会狠狠地咒骂娜塔莎,并且强迫自己永远把她忘掉。
当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一门心思想念着他的女儿,可是只想念她一个人,他期待着娜塔莎会后悔,会把阿辽沙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他原谅她的唯一条件,虽说他并没有把它说出口来,可是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也能明白而且毫不怀疑他的这个条件。
“他是个没有主见的娃娃,一点主见也没有,心也太狠,我一直这么说,”安娜·安德烈夫娜又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不会管教他,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轻浮的孩子;她是那么爱他,可他现在却想抛弃她。我的天哪!她会变成什么样呢,可怜的孩子!他在他的新欢身上发现了什么长处,我真觉得奇怪!”
“我听说,安娜·安德烈夫娜,”我反驳道,“他的未婚妻是个迷人的姑娘,娜塔莉娅·尼古拉夫娜提到她的时候也这么说……”
“你别相信这个!”老太太打断了我的话,“什么迷人不迷人!不论是哪一个女人,只要她把裙子一晃,你们这些蹩脚的作家就会觉得她迷人。至于娜塔莎说她的好话,那是因为她心眼大方。她不会想法子抓住他;她原谅他的一切,可她自己却吃够了苦头。他骗了她多少次!这帮狠心的坏蛋!这简直把我给吓坏了,伊凡·彼特罗维奇!他们全都傲气十足。要是我的老伴能压一压他的傲气,要是他能原谅我的宝贝并把她接回家来,那该有多好。我要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瞧个够!她瘦了吧?”
“是瘦了,安娜·安德烈夫娜。”
“我的心肝!我难过极了,伊凡·彼特罗维奇!我昨晚哭了一夜,今天又哭了一天……可是你瞧!……往后我会告诉你的!——我有好多次向他暗示,让他原谅她;我不敢直说,所以就只得兜圈子,耍点花招。我的心里一直很不安:我想,要是他发起火来,而且骂她一通,那可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听到他骂过她呢……我就怕这个,就怕他会骂她。那样一来会出什么事呢?受到爸爸的咒骂,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所以我每天都怕得要命。你也应该觉得害臊,伊凡·彼特罗维奇,你想想,你是在我们家里长大的,我们老两口都把你当作儿子看待,可你却胡诌什么迷人!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什么迷人!他们的玛丽亚·瓦西利耶夫娜说得更清楚。(我有罪,因为有一天我的老伴整个上午出去办事,我曾请她上我家来喝咖啡。)她把这件事的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那位公爵,就是阿辽沙的爸爸,同这位伯爵夫人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这位伯爵夫人老早就责备他不跟她结婚,可是他总是躲避。这个伯爵夫人在她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干伤风败俗的勾当,因而臭名远扬。她丈夫死后,她出国去了;她身边老是围着各种各样的意大利人和法国人,还有一些贵族;她就是在那里把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公爵弄到手的。在这期间,她的继女,也就是她那个做包税人的前夫的女儿,渐渐长大了。这位伯爵夫人,这个继母,把钱全花光了,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却渐渐长大了,她的包税人爸爸为了她而拿去生息的二百万卢布也不断地增加。据说,现在她已经有三百万了;公爵看明白了:要是把那姑娘许配给阿辽沙,那倒是天赐良缘!(他是个精明的人!他可不会坐失良机)那位伯爵是宫廷内侍,是个显贵,你还记得吗,也是他们的亲戚,他也表示同意;三百万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吧,’他说,‘就去同这位伯爵夫人谈谈吧。’于是公爵便把他的心愿告诉了伯爵夫人。她拼命反对这件事。据说,她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简直是个泼妇!我听说,这儿有些人再也不愿意接待她了;这里不像在国外。‘不行,’她说,‘你自己和我结婚吧,公爵,至于我的继女同阿辽沙的婚事,那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个姑娘,也就是她的继女,据说很崇拜她的继母;她尊敬她,对她千依百顺。据说她是个温柔的姑娘,一个十全十美的天使!公爵看到这种情况,便劝伯爵夫人不必担心:‘你把你的家产全都花光了,你欠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但是,一旦你的继女嫁给了阿辽沙,他们,你的那个小笨蛋和我的那个小傻瓜阿辽沙,就会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可以让他们服从我们,我们一起监护他们,那时你就有钱花了。你嫁给我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呢?’他是个狡猾的人!共济会会员!半年前,伯爵夫人还没拿定主意,可现在,据说他们去了一趟华沙,便在那里达成了协议。这就是我听到的。都是玛丽亚·瓦西利耶夫娜告诉我的,她把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她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你瞧,这完全是一个金钱问题,是几百万卢布的问题,迷人不迷人跟它毫不相干!”
安娜·安德烈夫娜说的这一番话使我大吃一惊。它完全符合我自己前不久从阿辽沙那里听到的一切。他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要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说他决不为钱结婚。可是,他却被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给迷住了,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我从阿辽沙那儿也曾听说他的爸爸可能也要结婚,虽说他否认这种传闻,以免过早地触怒伯爵夫人。我已经提到过,阿辽沙非常喜欢他的爸爸,他钦佩他,为他自豪,对他深信不疑,仿佛他是一位先知。
“你的那位迷人的小姐出身并不高贵,”安娜·安德烈夫娜接着说,她对我称赞年轻公爵的未婚妻大为不满,“娜塔莎倒更加配得上他。那个女人是包税人的女儿,而娜塔莎却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昨天(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的老伴打开他的箱子——你可知道,就是包着铁皮的那一只?他整个晚上都坐在我的对面,清理咱家过去的书信文件。他是那么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我正在织袜子,没有瞧他,我怕瞧他。他看到我一言不发,便大为生气,主动跟我打招呼,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用来向我解释咱家的家谱。原来我们伊赫缅涅夫家族远在伊凡雷帝时代就已经是贵族,我的家庭,就是舒米洛夫家族,早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就已经出名了;我们有文件可以证明这一点,在卡拉姆辛写的史书里也提到过这件事。所以你瞧,老弟,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也不在别人之下。只要老头子一向我谈起这些事情,我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娜塔莎被人瞧不起,他也很伤心。他们只不过因为有钱,这才比我们高出一头。好吧,就让那个强盗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去为钱财而奔走吧,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既无情又贪婪的人。据说,他在华沙时秘密地参加了耶稣会?这是真的吗?”
“这是胡说八道。”我回答道,虽说我对这个谣言的久传不衰也不禁感到诧异。不过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清理他的家庭文书的消息倒是很有趣的。先前他从未夸耀过他的家系。
“他们全是狠心的坏蛋!”安娜·安德烈夫娜接着说,“喂,我的宝贝怎么样啦,她是在伤心流泪吗?喔唷,你该上她那儿去啦!玛特辽娜,玛特辽娜!她真是个土匪,不是个姑娘!……他们没有欺负她吧?告诉我,万尼亚?”
我能回答她什么呢?老太婆哭起来了。我问她,她前不久要告诉我的那桩新近碰到的不幸的事是怎么回事?
“噢,老弟!别人可能以为我们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呢,好像我们杯子里的苦酒还没有斟满似的!你还记得吧,我亲爱的,莫非你不记得了?我有一个挂在项链上的小金盒,是个纪念品,里面有娜塔莎儿时的一幅画像;那时她才八岁,我的小天使。那是当时我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请一个过路的画家画的,不过我看你已经忘啦,老弟!他是个出色的画家,他把她画得像一个爱神:那时候她的头发有多美,老是蓬蓬松松的;他画的她穿着一件细纱衬衣,透过衬衣可以看到她那小小的身体,她看上去那么漂亮,真叫你百看不厌。我恳求那画家给她添上两只小翅膀,可是他不同意。老弟,在我们遭到了当时那些可怕的不幸以后,我就把小金盒从首饰箱里取出来,系在一根链子上,挂在我的胸前,紧挨着十字架,虽说我很怕老伴会看见。你知道,那时他曾下令把她的东西全都从家里扔出去,要不就烧掉,使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们想起她来。不过她的画像我总是还要看看的;有时候我伤心落泪,看一看它就会得到一点安慰。在另一些时候,只剩我一人在家,我就不停地吻它,好像我吻的真就是她一样;我用最亲切的名字呼唤它,每天夜里都在她身上画十字。在我独自一人的当儿,我就大声对她讲话,问她一个问题,想象着她已做了回答,于是就再问她一个问题。啊,亲爱的万尼亚,提起这些事来我就难受!喔,他对这个小盒子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注意到它,这叫我很高兴;不料昨天早上我一找,小盒子不见了,只有小链子在晃荡,它准是被磨断了,竟是我把小盒子遗失了。我吓呆啦。我找啊找啊,找啊找啊,——找不到!它就是不见了!它能掉到哪里去呢?我想,也许我把它掉在床上啦;于是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过来,——没有!假若它是从链子上掉下来落在什么地方,总有人会把它拾起来,这个人除了他或者玛特辽娜以外还能是谁呢?我想不会是玛特辽娜,她对我是忠心耿耿的……(玛特辽娜,你是不是马上就会把茶炊拿来?)我一直在想,若是他找到了小盒子,那会怎么样呢?我坐在那里直发愁,我哭啊哭啊,简直就止不住我的眼泪。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对我却越来越温存了;他看到我就发愁,就像他也知道我哭的原因似的,他还可怜我呢。于是我暗自寻思: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莫不是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小盒子并把它扔到窗外去啦。你知道,他在气头上是会这么做的;他准是把它扔了出去,现在他自己又为这事难过,——后悔他干了这事。我跟玛特辽娜已经去窗外的地上找过,——啥也没有找到。不翼而飞了。我哭了一整夜。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夜晚为她祝福。啊,这是不吉之兆,伊凡·彼特罗维奇,这是不吉之兆,这是一个凶兆;我哭了两天,止不住眼泪。我一直在等你,老弟,就像在等上帝的一名天使,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对您说啊……”
老太婆哀哀地哭起来了。
“噢,对啦,我忘了告诉您啦,”她蓦地说道,由于想起了什么事而高兴起来,“他向您谈到过什么孤女的事么?”
“说到过,安娜·安德烈夫娜,他告诉我,似乎你们俩都想到过这件事,而且同意找一个穷姑娘,一个孤女,来抚养。这是真的吧?”
“我没有想过,老弟,我没有想过!我什么孤女也不要!她会使我想起我们的苦命,我们的不幸。除了娜塔莎,我谁也不要。她过去是,将来也还是我唯一的女儿。可他居然想起了一个孤女,老弟,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怎么想的,伊凡·彼特罗维奇?你以为他是由于看见我流泪所以想安慰我呢,还是他想彻底忘掉亲生的女儿,去爱上另一个孩子?他在上这儿来的路上跟你谈起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觉得他的情绪怎么样,——是闷闷不乐,还是怒气冲冲?嘘!他来啦!以后再说吧,老弟,你以后再告诉我吧,以后!……别忘了明天上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