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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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相聚相亲的两家人

1947年10月,陈梦家从美国辗转香港、上海回到北平,到清华大学任教。因赵萝蕤还要在美国继续学习,陈梦家暂时在赵家入伙,因赵、陆两家的特殊关系,陈梦家自然与陆家的接触很多。

陆志韦休假期间除研究、写作以外,几乎每天都要与赵紫宸和童夫人,包括陈梦家,闲谈国事、家事,有时也打打牌。谈论燕大现状和前景,赵与陆有时观点一致,有时水火不容,陈梦家只有听的份儿,谁是谁非,很少发表意见。

在陈梦家与赵萝蕤的书信往来中,他们之间常以问答的形式交流信息。当然是赵萝蕤问得多,且所问大多为赵家、陆家和她所熟悉的燕大教授家庭琐事,当然也有陈梦家的工作、生活和清华公寓的安置情况等。陈梦家对远在美国的妻子所问,事无巨细,都会给予应答。

1947年10月,赵萝蕤来信问及陆家情况,陈梦家自1947年10月18日至12月31日回复赵萝蕤的信大致有四封。10月18日,陆志韦的《古音说略》发表。当日,陈梦家收到赵萝蕤的来信,当即给赵萝蕤回信:“寄来照片一合(盒),内装的小蚌杯无损,包的甚好。高本汉像有一张尚好,请多印几份,寄他一份。我在欧所照不错,尤以剑桥风景为佳。”信中特告“陆先生新出《古音说略》,送我一册”。

陈梦家致赵萝蕤信中提到陆志韦的《古音说略》(1947年《燕京学报》专号之二十)是他对音韵研究的代表作。《古音说略》从统计学方法入手研究上古音和中古音,提出许多独到见解。陆志韦还系统地研究近古音的一些资料,写出《释中原音韵》等九篇文章,推动了近古音的研究工作。

或许是赵萝蕤致陈梦家的信里询及陆先生女儿瑶华的情况,1947年10月22日陈梦家在复赵萝蕤的信中专门提到瑶华的近况:瑶华并不漂亮,与小时差不多,已戴眼镜,妈妈说她“总是格格地傻笑”,唯伦与她甚好,今日分了半小包酥糖与她吃云云。

自1927年陆志韦来燕大,每日里只要有暇总要到赵家闲谈,赶上吃就吃,赶上喝就喝,20年了,已成为习惯。陈梦家回国后,赵萝蕤回国前的这段时间,也是陈梦家与陆志韦接触最多的时期。几十年的朋友,赵、陆两家亲如一家,大事小情总会一起讨论,说深说浅,相互间也都不大往心里去。因时处内战时期,燕大何去何从开始成为赵、陆两位谈论的主题,有时因观点不同,看法不一,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但吵归吵,不伤感情,第二天又会在一起,或聊天,或打牌。

陈梦家在燕大读过书,当过教员,和燕大的教授大多很熟,也常听到他人对陆志韦的一些评论。特别是赵家夫妇对陆志韦曾反对梦家、萝蕤和景德在抗战时期出走美国和对此次将送景伦赴美颇有微词,而不高兴,常在陈梦家面前数落陆志韦的种种不是,受赵家二老的影响,陈梦家与陆志韦接触时也开始谨慎起来。他在之后给赵萝蕤的信中提到陆氏时,也多是说些赵家二老对陆志韦的看法和自己的判断。

在10月22日的信里,陈梦家叮嘱赵萝蕤说:“陆,须小心他。你家与陆家已甚疏远矣。”这时,在对待国共两党的态度上,陆志韦已开始明朗化。陈梦家在1947年11月12日致赵萝蕤的信中再次提到陆志韦:“陆先生的‘唯我独尊’,野心颇大,甚可畏……”此时,陆志韦与国民政府渐行渐远,在燕大教授中差不多是公开的了。

陆志韦对陈梦家值国家困难之时携萝蕤赴美,随后景德亦赴美,早有微词。前文所录陆氏致陈梦家信中的“镀金说”足以说明陆氏观点,不过陆志韦还有“国内需此敲门砖”一句诠释其后,可见还是理解他们几个的。实际上陆志韦的两层意思都在理。国难当头,作为青年知识分子,理应在国内为抗战效劳。但现实是陈梦家在清华任教,仅凭他在燕大读研的学力,很难在清华立足;陈梦家走了,赵萝蕤有条件同去,也是合情合理,何况赵萝蕤在美并未荒废,最终读了博士。陆志韦是一个耿介、说话不藏着掖着的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说明对赵家的子女没有当作外人来看待。

就景伦赴美事,赵、陆两家各有自己的“私心”。赵家为景伦的前途;陆家为了女儿瑶华。虽然赵、陆两家关系亲密,但赵家夫妇并不想与陆家改变现状,由好朋友变成儿女亲家。而陆家则希望景伦和瑶华成亲,与赵家亲上加亲。在陆志韦眼里,赵家四姐弟都很有出息,若果真与赵家结亲,赵、陆两家的下一代互相帮助,互相提携,是最圆满的。平时陆家看到景伦与瑶华进出成双结对,心里甚是畅快。若景伦不出国,也许一二年后“赵家老三即为陆家的乘龙快婿”了。关于陆志韦的景伦不必留洋、在清华大学读研究生也很好的建议,赵家也犹豫过,可赵家“已为景伦交了有关费用,不去怎么行”。

最近一个时期,陈梦家致赵萝蕤的信,除了述说景伦和瑶华的事,弄得赵、陆两家心有芥蒂之外,还有有关赵萝蕤回国后的去向问题的讨论。这件事的起因归咎为童夫人与邓之诚夫人的一次聊天,童夫人透露了赵萝蕤回国后将去燕京大学任教的消息。

其实这本来是正常的事情,赵萝蕤在燕园生活、学习了十几年,燕大教授和家属们都喜欢这个端庄可爱的女孩子。陈梦家回国后,燕大的教授和家属们都关心赵萝蕤什么时间返国。赵萝蕤回国后,是继续来燕大任教,还是另谋高就,自然是熟悉和关心赵萝蕤的人所关心的问题。

陈梦家回国后,就赵萝蕤回国在何校任教的事,在他们之间的往来书信中,也多有涉及。一是回燕大。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父亲、寄父都支持。可陈梦家和赵萝蕤不十分甘心。二是去北大。陈梦家更喜欢赵萝蕤学成回国去北大,他和胡适提起过,胡适表示“可以”。这样,待赵萝蕤回来,即可在城里安家。但是,赵家二老不乐意女儿独自在城里。三是去清华。赵萝蕤和陈梦家意见一致。赵萝蕤是清华大学外文系的研究生毕业,况且离燕大很近。只是与陈梦家同校会有困难。为此事,陈梦家专门“去看了陈福田,他说清华大学极需教文学者,现在吴宓、莫泮芹皆占了名额,他欢迎你来(此是他提的),但仍以夫妻同校之例为问题,他个人主张破例云云。又说莫若来了,莫太太亦不许在清华图作事。且待冯公回来再说”。

在赵萝蕤去清华还是去燕大的协调中,只要有了点滴的新消息,陈梦家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赵萝蕤。与陈福田接触后,陈梦家听说燕大拟发美金薪水,当即写信告知:

清华兼亦好,专更好,不知能破例否。燕京发美金薪水(你爸爸约150,如此是一千四百万一月),将成事实矣。此对你之去燕京,多一层考虑。即使去燕仍以住清为便,因那边房子亦有问题也。总之,一切将由我详告,而我不决定,亦不拒绝一切,处处都说考虑可也。

随着内战的不断深入,燕大与美国方面的关系也越来越不确定,以美金支付教授工资的计划泡了汤。清华是否破例“夫妻同校”,也是未知数。但最终的结果,去清华条条框框所限,赵萝蕤回国后去燕大西语系。这个选择为赵萝蕤归来的过程减少了许多的麻烦,这是后话。

作为燕大校务委员会主席的陆志韦求才若渴。陆志韦是看着赵萝蕤成长起来的,赵萝蕤回国有期,且已落实来燕大服务,陆志韦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就是陆志韦希望陈梦家也来燕大。于公于私,陈梦家、赵萝蕤加入燕大,对陆志韦来说都是好事。陆志韦在与陈梦家的数次交谈中,陈梦家话语中曾流露在清华并不顺心。陆志韦表示,若陈梦家来燕大,会有比清华更高的待遇。陈梦家素来与燕大教授高名凯友好,陆志韦试图请高名凯做陈梦家的工作。

高名凯是陈梦家和赵萝蕤的好朋友。他是福建平潭人,我国现代著名语言学家。1931年秋,高名凯考入燕大哲学系,曾任燕大学生会主办的《燕大周刊》主编。1935年夏,高名凯以优异成绩升入燕大研究院中文系,从陆志韦专攻语言音韵学。震撼全国的“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就发生在这一年。而运动爆发前著名的《平津十校学生自治会为抗日救国争自由宣言》,即出于高名凯之手。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高名凯远渡重洋,赴法国巴黎留学,1940年10月返抵北平燕大母校。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燕京大学由日本宪兵队接管,全校师生被驱逐出校。高名凯夫妇与婴儿被迫迁入城内,局促于斗室之中,守贫不移,靠卖文为生,坚持民族气节。巴尔扎克的几种作品,就是高名凯在这几年翻译出版的。1945年秋,日本投降,燕大复校,高名凯任中文系主任,住燕东园32号。

陈梦家夫妇在美国时,与高名凯常有书信往来。回国后,陈梦家与高名凯的关系更为密切,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又因高与陆志韦友善,故而常在陆家小聚闲谈。自陈梦家自美归国,高名凯即有请陈梦家来燕大任教之念,只是难以启齿与梦家谈。此次闻陆志韦云梦家在清华似不顺心,才与之深谈。陈梦家对陆、高的招引不为所动,他在12月8日致赵萝蕤信中分析了不能去燕大的原因:

昨高名凯来说,他正与陆志韦商谈欲我全部去燕京,作哈燕社的教授。我是决不去全部的,只可以部分的为哈燕作事。他们也许以为发美金了,我有活动余地。清华发展前途甚大,燕京目前只是小康,一等大局略好,教会大学仍只有衰弱下去的。

还真被陈梦家说中了,到了1952年院系调整,燕大竟被取消了。这又是后话了。

实际上,陈梦家在清华的处境没有那么坏。尽管陈梦家到清华任教后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但他觉得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是器重且信任他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燕大对他有恩,陆志韦很看重他,但毕竟燕大发展的空间远不如清华。陈梦家婉转谢绝之后,高、陆也就不再提起去燕大的事情了。陈梦家知恩图报,应允了在燕大国文系兼课,“每周兼四点钟,拿教授半薪”。

因清华有人对陈梦家在燕大兼课拿薪水事忌刻,他遂决定把燕大兼课所得捐赠部分出来,以避免别人的口舌。他把自己的想法与陆志韦和冯友兰说了,他们都表示支持。冯友兰建议他拿些钱出来“雇书记帮我抄写”正在编著的《六国纪年》等有关学术著作,并且明确说:《六国纪年考证》是清华的成果,理当由清华雇人誊写的,你用燕大给的薪水支付,是对清华的贡献。陈梦家采纳了陆、冯二公的建议,并致信赵萝蕤说:“我忙着把《六国纪年》做出来,因闻别人亦在作,大家留以此问题,而我的出后,必成很好的一本著作。故要十分精细。”

陆志韦对有人说陈梦家不应该回国,在国外更有利于学术,也避免在清华受人排挤打压等言语,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人学成了就要回国服务,才对得起祖宗和国家的培养。陆志韦休假期间,有美国的大学和英国的大学邀请他讲学,都被他拒绝了。在这点上,陈梦家和赵萝蕤都很敬佩陆志韦。

1948年2月9日是阴历除夕,陆志韦虽然休假,但学生会还是邀请他作为教职员代表在新年同乐会上讲话。陆志韦在讲话中鼓励燕大的教职员工和广大学生要面对生活,奋斗下去,局势快要变了,大家在思想上要做好准备。

1948年春节过后,内战愈演愈烈,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已控制了东北80%的土地和70%的人口。东北国民党军队被围困在长春、沈阳、锦州等几个大城市。东北战事正酣,北平依然平静。陈梦家在春节期间除了探亲访友,大都在清华的住宅里读书、写文,赵家有事招呼,随叫随到。他这段时间里除了著述,还写了一篇《海外中国铜器的收藏与研究》,发表在天津《民国日报》上。这是陈梦家回国后首次将自己旅居海外四年所见、所闻等有关中国铜器流失情况,以文字形式向外界披露,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由此陈梦家在学术界的威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陆志韦的事情要比陈梦家的复杂得多,有学校的事情、家里的事情,还有他的“音韵学”。忙归忙,陈梦家和陆志韦也经常参加一些同事朋友的聚会。关于这段时间陈梦家参加的各种活动,他在致赵萝蕤的信里都有较详细的叙述。他在1948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初五的信中,记述了赵萝蕤的老师、燕大英文系美籍女教授包贵思宴请的场景(见1948年2月15日陈梦家致赵萝蕤信):

昨晚包贵思请陆氏夫妇与我去吃饭,吴兴华也在……吃饭时谈鲁迅,陆先生说算不得什么大作家,吴某附和,我只得直说“我不赞同了”。吴某议了些极肤浅的话,此等人恐只跑洋人与半洋人之人的门的,仿佛洪煨莲的门客中常有这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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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2月15日陈梦家致赵萝蕤信谈及包贵思请客与吴兴华不愉快事

包贵思请客当晚“吴兴华也在”,看来陈梦家对这个人的出现并不十分的高兴。

虽然陈梦家对陆志韦的自负、“唯我独尊”有些看不惯,但是对陆志韦总体的评价是好的,尤其对陆志韦的学问和人品大加赞扬。

陈梦家常与陆志韦论学,无论谈诗论赋还是古今语言文字的研究,陆志韦往往出语不凡,令陈梦家受益匪浅。在燕大读研时,凡有陆先生的课,不管是心理学还是音韵学、谈讲诗词,陈梦家总会去旁听。从美国回来后,只要是陆先生的课与自己专业沾边的,他都要去听。

对陆志韦的人品,尤其是在大节上是个立得住的君子,赵家老小和陈梦家都是给予充分肯定的。在陈梦家致赵萝蕤的信里,他讲述了张东荪请他吃饭时讲的事情:

张东荪忽请我于下星期二吃饭,帖子送到你家,……与他谈天。他告诉我燕京关门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希望我不说云云。原来陆、赵、张第一批被捕后某某与某某、某某即与日本军部商议复课,由洪领衔,邓、周、吴等一同去军部递请求书。此事邓主动而推洪为首。陆等被捕后,洪、邓等即分头到各家,说不久可无事,即为此。后因陆志韦等坚决反对军部这种做法,复课未果,并迁怒于洪等,遂将洪、邓、萧、周等人亦抓捕入狱……洪入狱后始大悔,而邓居然怪洪之犹豫不决,若不听陆氏的话,按军部意见积极复课的话,否则大家不至入狱云云。此事张氏在各位出狱后闭口不言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提了。我听此殊吃了一惊……陆于紧要关头,到底是中流砥柱,可惜平日为人,气量太小。

此信寄至美国的赵萝蕤后,解放军已由东北战场向平津转移,不久燕大校园内因是否南迁问题议论纷纷,经常有教授到赵家和陆家来打探消息。陈梦家常常在场,每当这个时候,陆志韦总会高谈阔论,打消来者南迁的念头,并明确地表示燕京大学要留下来。看到自己的老友赵紫宸也忧虑重重,陆志韦很是不满,曾对陈梦家说:“有什么法子叫你岳父不这样消沉。宗教学院太无希望。”对陆志韦这一时期的表现,陈梦家在致赵萝蕤信中说:“陆志韦虽小事不容人,大体上仍不失为正人君子,第一等学者。近来燕京多纠纷,他表现得最好了。”

陆志韦除每日忙于燕大事务以外,仍继续他的音韵学。1948年春,他假满回校。“此时燕大正闹‘中国校长’问题”,当时燕大有两个人选——梅贻宝和陆志韦。众望所归,最终是陆志韦仍然以校务委员会主席的名义主持燕大工作,但他坚决不肯担任校长职务。

面对复杂多变的形势,老邻居清华大学校内学生运动此起彼伏,教授们惊慌失措者多,城内北大学生更加活跃,教授们激进者和消极者并存。胡适与陆志韦私下友好,在陆志韦休假结束,主政燕大后不久,借陪一位美国老人来燕园的机会,到陆家看望。交谈中,胡适建议陆志韦亦南下。当陆志韦明确表示留下来,哪里也不去的话一出口,胡适无言以对,起身告别,留下了一句话:“这次(从南京)回来,只有四天,特地来看看你,明天就走,不知以后何时再见。”

送走了胡适,陆志韦怅然许久,但很快缓过神来,以维持燕大正常秩序、保护学生安全为近期工作的重心,静待天下大变。

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北平“剿总”在《华北日报》以大字标题《传讯匪谍今天始》刊登了“中央讯”,开列各校拘传名单250人,并以军警包围北大等11所大专院校,史称“八一九”大逮捕。在这次“大逮捕”中,陆志韦不顾个人安危,更是不怕得罪国民党当局,将军警拒之门外,待保护名单上的学生离开学校后,才与军警“约法三章”,要他们徒手入校,讲明搜查条件,绝不允许抓走一个不在名单上的学生。此举给予进步学生很大鼓舞,并得到当时解放区报纸的表扬。

1948年秋,对于燕京大学“撤退与否”有了两派的意见。梅贻宝代表少数派主张南迁,陆志韦代表的多数主张“不搬家”。1948年11月26日,陆志韦给洛氏基金会法斯的信中说:“目前实在没有安全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地方绝对允许有学术自由和信仰自由。”而让陆志韦坚决主张留在北平的三个原因是:(1)他对国民党已失去信心,认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人民的生活会过得更好;(2)要撤退无处可退,因为全国都要解放;(3)他认为学生必须留下来,因为学生的前途在解放区。他说:我要与学生们一起留下来,迎接解放。

在就燕大是否撤离北平和全家是否返回南京的问题上,赵家的思路和陆家基本上是相同的。赵紫宸尽管没有陆志韦的远见卓识,但他对国民党政府并无好感,只是对共产党了解得也不多。陈梦家依然每日来赵家,时时会碰到陆志韦,有时会专门到陆家拜访。新的学期开始,陈梦家遵照陆志韦的意见,仍然在燕大兼课。

和以往一样,陈梦家有时在赵家吃完晚餐,若未见到陆志韦来,总会到陆家小坐,闲谈或简要谈谈燕大任课中的有关问题,有时也顺便聊点时事政治,但大多是陆志韦说,陈梦家听。

在这个时期,陈梦家受清华梅校长和校务委员会委托筹备清华“文物陈列室”和收购文物,课余时间常跑古董铺,有时买回些有一定欣赏价值又花不了几个钱的字画、古玩类的物件,也会送给陆志韦。有的虽然是为清华买的古玩精品,但往往会带到赵家让赵、陆二位前辈先睹为快,为他们带来一些快慰时光,也算是陈梦家对他们的一点孝心。

陈梦家实现了他多年来想到西北考察的梦想。10月22日,他安排好了校内和家里的事情,告别了赵、陆二家,离开清华的胜因院,乘车进城。11月20日,陈梦家返回北平的第二天,他到赵家,陆先生也在。陈梦家简要述说了此次赴西北考察的经历,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离开北平一个月里清华、北大、燕大和整个北平城内发生的情况;特别是知道了在北平的清华、燕京的教授们皆不南下。陆志韦面对学校内是否撤离北平的谈论,坚持主张留下来,赵紫宸表示支持陆志韦的主张,也绝不离开北平南下。

陆志韦则每日里要应对来自各方的压力。燕大是教会学校,与美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早在前些时候,哈佛燕京学社这一享誉国际的学术机构已经迁回美国。而最令陆志韦担心的是远在美国纽约的主管燕京大学经费的托事部对待燕大不肯南迁的态度。出人意料的是,纽约的托事部批准了校董会关于燕大继续留在校址内办学的决定,并许诺继续予以支持。这个消息不仅对于陆志韦是个好消息,也给没有南迁计划的燕大同仁吃了一颗定心丸。陈梦家把这个好消息迅速写信告诉了赵萝蕤:

陆先生对燕京甚起劲,彼近来各方面皆有好誉。你父亲此番忽然改常态,镇静乐观。

12月中旬,东北野战军先头部队攻下北平北部昌平的沙河车站,继续向北平的西南方向推进,国民党军队在颐和园、圆明园一带予以激烈抵抗。因有燕京、清华两座著名大学在邻近,东北野战军遵照中央军委的指示,没有用大炮还击。无论是燕大校内的赵、陆两家,及在校内居住的各教职员工之家,还是住在清华校园内的陈梦家和校内的师生员工,虽然外面枪弹横飞,杀声阵阵,但他们心里都非常淡定,因为已有消息传来,国民党大势已去,北平马上就要解放了。

因赵萝蕤回国后已决定在燕大任教,在这封信中,陈梦家特意叮嘱她说:

陆先生说,你赶紧乘飞机回来,学校发给500元的旅费。若不够(一定不够),可由英文系补足……总之要以先归,其它好想办法。……人人只知道目前一个月的事,以后如何,无法逆料。我希望不久接到你动身的消息。

关于燕大补足旅费的事情,在此信里,陈梦家强调说:“他(陆先生)对此事需负责,况目下燕京大权在他手中,一切可顺利。”并透露说:“燕京今年至明年六月底的经费,将在任何情况下完全用掉。”听口气,这些话语似出于陆志韦之口。看来,陆志韦对于以后的形势是有所判断的,根据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实,足见陆志韦是有先见之明的。

陈梦家返国后,深得梅校长的信任,同事们对他的总体评价也很好,个别不投脾气的,对他的学术水平还是肯定的。陈梦家精力充沛,除了清华、燕大两校的课程以外,还不遗余力地为学校搜寻古物,也为梅校长和同事们购买一些家用古旧器物。因所购大都物美价廉,有很大升值空间,很受欢迎。还有一件陈梦家最得意,梅校长和同仁对他刮目相看的事情,就是他在离开美国之前,从浙江同乡卢芹斋那里指名要的洛阳出土的流失到美国的嗣子壶,终于平安地陈列到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

1948年12月15日,解放军占领海淀,燕园和清华园被解放。12月16日燕大召开全校教职员会议,陆志韦在讲话中说:“我们已经解放了。”然后说:“这是个伟大的变革,是比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换代或是革命都要伟大的变革。”燕大在解放军的保护下,保证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在解放战争即将获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刻,虽然陈梦家没有像陆志韦的立场那样明朗,但是当国民党政府派飞机接送学者南下时,胡适等知名学者教授很多已离开北平,不久去了台湾、香港或者国外,而陈梦家不仅自己拒绝出走,也劝友人不要离开北平。

1948年12月31日,赵萝蕤抵达上海,暂住陈梦家大哥陈梦杰家。数天后,她搭乘傅作义的一架运粮飞机,飞到了北平。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赵萝蕤与家人团聚。

1949年2月10日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自1937年起至1949年,整整12年,赵萝蕤没能与父母过春节了,这一年爱女归来,赵家夫妇喜气洋洋地准备了节日的食品。陆家夫妇对干女儿的感情依然不减,赵萝蕤又非常懂事,有事没事地总是到陆家与寄父、寄母聊家常,和瑶华妹妹说悄悄话。春节当晚,赵、陆两家与陈梦家夫妇欢聚一堂,依旧像以前那样,餐饮过后,赵萝蕤弹琴,陆志韦即兴高歌,家人互唱,然后孩子们陪赵、陆二老打牌。陈梦家不打牌,在旁饮茶与岳母聊天,偶尔也看看赵萝蕤的牌,随意支支招。

春节过后,仍然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的陆志韦,协助周扬、张宗麟草拟北大、清华暂时管理办法。3月25日,毛主席抵达北平,陆志韦应邀去机场迎接。《陆志韦先生传略》这样描述陆志韦在机场初次见到毛泽东的感受:“当看到他思慕已久的毛主席衣着朴素、和蔼可亲,对党外同志的热情态度,不禁肃然起敬,回到家中对夫人刘文瑞说,中共领导人的高大形象可亲可敬,庆幸中国获得新生。”那天陆志韦极为兴奋,当晚在燕大逢人便讲对毛泽东的印象。陈梦家、赵萝蕤也是头一次听说毛泽东的高大、平易近人。

本年度陈梦家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和新开设的现代中国语言学等课程,课余写《甲骨断代学》四篇。经修订的《六国纪年考证》在《燕京学报》第37期发表。这时燕大西语系的美籍教师陆续回国,赵萝蕤成了主力,每天忙碌不停。她的努力和能力得到了陆志韦和燕大同仁的肯定,不久她担任了西语系主任。

1949年春,全国政协会议召开,陆志韦以无党派人士身份参加全国政协,开始了他与新政权短时期的密切合作。

1950年6月,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的打响,中美势不两立已然明朗化。

1950年12月29日,政务院通过《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的方针的决定》;1951年2月12日,中国政府接管了燕京大学,经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十一次会议通过,任命陆志韦为燕京大学校长,2月20日,毛泽东主席颁发给陆志韦任命通知书。从此燕大脱离了同美国教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