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剧文学的角度看京剧的危机
京剧的确存在着危机。从文学史的发展,从它和杂剧、传奇所达到的文学高度的差距来看;从它和“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的关系来看;从它和三十年来的其他文学形式新诗、小说、散文的成就特别是近三年来小说和诗的成就相比较来看,京剧是很落后的。
决定一个剧种的兴衰的,首先是它的文学,而不是唱做念打。应该把京剧和艾青的诗,高晓声、王蒙的小说放在一起比较一下,和话剧《伽利略传》比较一下,这样才能看出问题。不少人感觉到并且承认京剧存在着危机,一个重要的现象是观众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青年观众少了。京剧脱离了时代,脱离了整整一代人。
很多人说,中国的戏曲在世界戏剧中有自己独特的地位,有它自成一套的体系。但是中国戏曲的体系究竟是什么呢?到现在还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希望有人能迅速写出几本谈中国体系的书,这样讨论问题时才有所依据。否则你说你写的是一个戏曲剧本,他说不是,是一个有几段台词的什么别的东西;你说你继承了传统,他说你脱离了传统,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弄清了体系,才能发展京剧。为了适应四个现代化,我认为京剧本身有个现代化的问题。
我认为所有的戏曲都应该是现代戏。把戏曲区别为传统戏、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是不科学的。经过整理加工、加工得好的传统戏,新编的历史题材的戏,现代题材的戏,都应该是“现代戏”。就是说,都应该具有当代的思想、符合现代的审美观点、用现代的方法创作,使人对当代生活中的问题进行思索。整理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只是题材的不同,没有目的和方法的不同。不能说写现代题材用一种创作方法,写历史题材是用另一种创作方法。
但是大量的未经整理的京剧传统戏所用的创作方法是陈旧的。从戏剧文学的角度来看,传统京剧存在这样一些问题:
一、陈旧的历史观。传统戏大部分取材于历史,但严格来讲,它不能叫作历史剧,只能叫作“讲史剧”。宋朝说话人有四家,其中有一家叫“讲史”。中国戏曲对于历史的认识也脱不出这些讲史家的认识。中国戏曲的材料,往往不是从历史而是从演义小说里找来的,很多是歪曲了历史的本来面目的,我们今天的一个艰巨任务就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这首先就要创作出大量的历史题材的新戏,把一些老戏代替掉。比如诸葛亮这个人,是个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一生的遭遇也很有戏剧性。大家都知道他的一句名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两句很沉痛的话,他是在一种很困难的环境中去从事几乎没有希望的兴国事业的,本身就带有很大的悲剧性。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脱掉他身上的八卦衣写一个历史上真正的诸葛亮呢?另一个任务是对传统戏加工整理。这种整理是脱胎换骨,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它比新创作一个历史题材的戏的难度还要大一些,从这个角度上说中国戏曲是一个大包袱,我以为是很有道理的。也许我说得夸张一些,从原则上讲,几乎没有一出戏可以原封不动地在社会主义舞台上演出。
二、人物性格的简单化。中国戏曲有少数是写出深刻复杂的人物性格的,突出的例子是宋士杰,宋士杰真正够得上是一个典型。“十七年”整理传统戏最成功的一出是《十五贯》,我以为这是真正代表“十七年”戏曲工作成就的一出戏,它所达到的水平,比《将相和》《杨门女将》更高一些,因为它写了况钟这样一个人物,写得那样具体,那样丰富,不带一点概念化和主题先行的痕迹。其余的人物也都写得有特色,可信。但可惜像宋士杰、况钟这样的典型在中国戏曲里是太少了。这和中国戏曲脱胎于演义小说是有关系的。演义小说一般只讲故事,很少塑造人物。戏曲既然多从演义小说中取材,自然也会受到影响,这是不奇怪的。欧洲文艺复兴前后的小说,也多半只是讲故事,很少有人物性格。着重描写人物,刻画他的内心世界,这是十八、十九世纪以后的事。今天,写简单的人物性格,类似写李逵、张飞、牛皋的戏,也还有人要看,比如农民。但是对看过巴尔扎克等小说的知识青年,这样简单化的性格描写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艺术要求的。
是否中国人的性格,或者说中国古人的性格本来就简单呢?也不是。比如汉武帝这个人的性格就相当复杂。他把自己的太子逼得造了反,太子死后,他又后悔,盖了一座宫叫“思子宫”,一个人坐在里面想儿子。历史上有性格的人很多,这方面的题材是取之不尽的。
对历史剧鼓励、提倡什么题材,会带来概念化和主题先行,往往会让某一段历史生活或某一个历史人物去注解这个主题。“十七年”戏曲工作的缺点之一,就是鼓励、提倡某些题材,因而使题材狭窄了,带来概念化和主题先行的后果。这种倾向,即使在比较优秀的剧目中也在所难免。题材,还是让作者自己去发现,他看了某一段记载,欣然命笔,才能写出才华横溢的作品。“十七年”,我们对历史剧的创作方法上还有一个误会,就是企图在剧本里写出某个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这实际上是在写史论,而不是写剧本。我认为,“作用”是无法表现的,只能由后代的历史学家去评价,剧本里只能写人物,写性格。
人物性格总是复杂的,简单的性格同时也是肤浅的性格,必然缺乏深度。现在有些清官戏、包公戏,做了错事自我责备的一些戏,说了一些听起来很解气的话,我以为这样的戏只能快意于一时,不会长久,因为人物性格简单。
三、结构松散。有些京剧的结构很严谨,如《四郎探母》。但大多数剧本很松散。为什么戏曲里有很多折子戏?因为一出戏里只有这几折比较精彩,全剧却很松散,也很无味。今天的青年看这种没头没尾的折子戏,是不感兴趣的。我曾想过,很多优秀的折子戏,应该重新给它装配齐全,搞成一出完整的戏,但是这工作很难。
四、语言粗糙。京剧里有一些语言是很不错的。比如《桑园寄子》的“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真是有情有景。《四郎探母》的唱词也是写得好的,“见娘”的[倒板]、[回龙]、[二六]的唱词写得很动人,“每日花开儿的心不开”真是恰到好处,这段唱和锣鼓、身段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打渔杀家》出门和上船后父女之间的对白,具有生活气息,非常感人。宋士杰居然唱出了“宋士杰与你是哪门子亲”这样完全口语化的唱词,老艺人能把这句唱词照样唱出来,而且唱得这样一波三折,很有感情,真是叫人佩服。但是这样的唱词念白在京剧里不多,称得上是剧诗的唱念尤少。
京剧的语言和《西厢记》《董西厢》是不能比的,京剧里也缺少《琵琶记》“吃糠”和“描容”中那样真切地写出眼前景、心中情的感人唱词。传奇的唱词写得空泛一些,但是有些可取的部分,京剧也没有继承下来。京剧没有能够接上杂剧、传奇的传统,是它的一个很大的先天性的弱点。
京剧的文学性比起一些地方大戏,如川剧、湘剧,也差得很远。
京剧缺少真正的幽默感,因此缺乏真正的喜剧,川剧里许多极有趣的东西,一移植为京剧就会变成毫无余味的粗俗的笑料。
京剧也缺少许多地方小戏所特具的生活气息,可以这样比喻:地方戏好比水果,到了京剧就成了果子干;地方戏是水萝卜,京剧是大腌萝卜,原来的活色生香,全部消失。
“四人帮”尚未插手之前的现代戏创作中,有的剧作者曾有意识地把从生活中来、具有一定生活哲理的语言引进京剧里来,比如《红灯记》里的“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沙家浜》里的“人一走,茶就凉”等,这证明京剧还是可以容纳一些有生活气息、比较深刻的语言的。可惜这些后来都被那些假大空的豪言壮语所取代了。
京剧里有大量不通的唱词,如《花田错》里的“桃花更比杏花黄”,《斩黄袍》里的“天作保来地作保,陈桥扶起龙一条”,《二进宫》的唱词几乎全不通。我以为要挽救京剧,要提高京剧的身价,要争取青年尤其是知识青年观众,就必须提高京剧的语言艺术,提高其可读性。巴金同志看了曹禺同志的《雷雨》说:“你这个剧本不但可以演,也是可以读的。”我们不赞成只能供阅读,不能供搬演的“案头剧本”;也不赞成只能供上场搬演,而不能供案头阅读的剧本。可惜这种既能演又能读的剧本现在还不多。《人民文学》可以发表曹禺的《王昭君》,为什么不能发表一个戏曲剧本呢?戏曲剧作者常常说自己低人一等,被人家看不起。当然,这种社会风气是不公平的,但戏曲剧作者自己也要争气,把剧本的文学性提得高高的,把词儿写得棒棒的,叫诗人、小说家折服。
很多同志对现代戏很关心,认为困难很大。我对现代戏倒是比较乐观的,因为它没有包袱。我以为比较难解决的倒是传统戏,如果传统戏的问题,即陈旧的历史观、陈旧的创作方法、人物性格的简单化的问题解决了,则现代戏的问题也比较好解决。如果创作方法不改变,京剧不但表现现代题材有困难,真正要深刻地表现历史题材也有困难。
我认为京剧确实存在危机,而且是迫在眉睫。怎样解决,我开不出药方。但在文学史上有一条规律:凡是一种文学形式衰退了的时候,挽救它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民间的东西,一是外来的东西。京剧要向地方戏学习,要接受外国的影响,我主张京剧院团把门窗都打开,接受一点新鲜空气,借以恢复自己的活力。
一九九六年,在虎坊桥寓所
注释
原载《人民戏剧》一九八〇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