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法

专业拳术讲技战术，我们的拳没有这些东西。有一次看拳击比赛，听讲解员说，你看那个拳击手都没有第二套方案，如多准备一套方案他在对方变换打法的时候就能有应对的方法。你可以想一想，对方要是再有变化呢，你怎么办？我们的拳是应物自然，你身上具备应物自然的那个能力，随便对方变化你都能应对。除非对方傻，他才不会变化，待着等你用准备好的方案来打他。你不能拿对方当傻子来定位，对方傻的话你一变化他就没了办法，但对方要比你还能变化呢？拳之道，如水无形，不存在技术怎么样战术怎么样的问题，时时处处都在机上。今天你能赢对方，明天照样能赢他，明天你就是感冒发烧了对方还不行，你还是能赢他，这就不是技术问题。你说狮子一感冒它就赢不了狼了？你说狼一感冒见到羊它就害怕了？老虎跟猪之间就没有敢不敢、行不行的问题，只有做不做、吃不吃的问题。

掌握拳道是无敌的，它是本能拳法，不是招式拳法。同一动作，有意为之是招法，无意为之是本能。火烫你手一下，你手马上一缩，这是本能，如果没有火，你还继续做这个动作，它就变成招法了。你一遇敌，就有对抗，有对抗就有招法，有招法就不是本能了。本能拳法，无我无敌。所以只要有对抗，一对抗就不是本能拳法，而是招法。招法的立意是有我，是有为法。《金刚经》云：“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1)

本能的、自然的东西跟人为的招法的最大区别在哪里？就是人为的东西平常有，关键的时候就没有了；本能的东西平常还不显，关键的时候才出来，一个人的时候不真切，这时候有个人刺激你一下，摸你一下，这个东西就出来了。没有招法才能出这种东西，一有招法这个东西就找不着了。招法在用的时候也找不着了，全身啥都没了，它就顽空了，真空了，空白了。传统拳术有一句行话，“手底下瞎着呢”，就是不清晰、不明白。戚继光说，到厮打时，忘了拿法。(2)大成拳没有固定的招法，就是原则、原理。手不空出，意不空回；浑圆之体，一触即发。

对敌的时候你是感知的，是无形地量敌的结果，瞬间就是原则和原理。就跟水一样，瞬间要对，恰到好处地运用，而非招法。招法也可以通过动作找原理，找规律。你一个动作找不到规律，两个动作就接近了；三个动作，哦，你会发现原来身手是这个关系，是找那个关系，理顺那个关系。找的那个东西，就是次序和位置。但要懂得，找到这种原则后就再无须招法了，法如筏，上岸即弃。(3)所以太极拳几十上百式，从头到尾他用功的原理是一样的，实际上就是一个，无论形式怎么变，中环原理不变，虚实原理不变，气息不变。形意拳也一样，它有五个劲，踩扑裹舒绝，(4)哪一个都得有这个绝抖、抖劲，你抓人的时候得是这个劲，你扑的时候得是这个劲，你裹的时候得有这个劲，你舒展的时候还得是这个劲，抓也抖，扑也抖，裹也抖。你知道这个了，就知道原则了。抖出去就是身上不能沾东西，对方等于是灰尘，一伸手就要把对方抖出去。没有对方，形意拳就是精神，它无敌，身上不落东西，落了就抖。那要是落实了怎么办？这就需要技术，把它化开了，还得抖。这就要平常修炼时对身体有要求。你躺在这儿这个东西还得抖出去，这是形意拳。有的拳抓人的时候硬抓，形意拳抓人的时候是抓着抖。怎么才能做到呢？就是站桩，只有站桩能做得到。站桩能把身上平常的、普通的次序都打乱了，重新排序，无头无尾啊！哪儿都是头，哪儿都是尾，挨哪儿哪儿有，全身都一样的。

练拳要练贯通之理，不能练习招法。我们所谓“一触即万箭齐发”的招法，实际上是贯通之理所展现的一种妙用。

招法一学就上瘾，一学就把心学小了。为什么过去的人说要学大道，奇技淫巧不能学，里面的那些奥妙、手法更不能学，一学就完了呢？因为有的太精妙了，夺人心魄啊！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没有问题，夺不了。站桩是干什么呢？就是培养人的大智慧。技巧不但无大用，还会扰乱人心。过去王芗斋先生站桩，郭云深就不让他看别人练拳，他知道孩子心性不定，一看准跑。王芗斋有一次站桩的时候，把手展开做了一个动作，郭云深看见了，就说你这跟谁学的？王芗斋说我看这很漂亮，我就做一做。郭云深就说阎王爷跟前儿不学，你跟小鬼学？他一下就明白了，理儿在那摆着呢：别人那么厉害，还过来跟郭云深学，说明郭云深更厉害。这个故事大家都在讲，但很少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都是说个热闹，讲郭云深有多厉害，其实是说小孩子有正见，这很不容易。

以前就爱练一些动作，后来听王选杰老师(5)一讲桩法的奥妙，我说这些动作都没法练了，因为练这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入进去的。但不是说这些动作就没有用了，还是有它们的作用的，就是等你站桩站得身上通畅了以后，这里面随便一个动作，就相当于是一条线上的某个点，你的这条线要是通了，这个动作就是定在线上的一个点而已。你线通了，所有线上的点你就都会了。但是反过来，如果你只是这一个点上会了，那这整个线还连不上。就是光在这个动作上会了，其他的还不会。这样练出来的东西还是惯性，因为它有了预期、有了套路，立了一法。拳本无法，拳本身没有预设的东西，没有规定的套路、招法之类，它就跟水一样，哪里有缝，自然地就会流过去。

《大成拳论》讲，“一法不立，无法不容”，什么意思呢？就是不立一法，但一举一动都是法，就像水，有比现在地势低的地方它自然而然就流过去了，法也是这样的法，它是这个意思。就像栽拳，你要让这动作完成的话，你身上就不能遇到一丝的阻力。拳是这样的，立一法，你就把别的法都给障碍住了，自己通畅的东西就没有了，立一法就是惯性，不立一法就是自性，我们的拳理是这样的拳理。我说自己以前老爱练动作，现在不练了，就是因为这个。以前是外面貌似很威猛、很厉害，其实呢，很惭愧。练我们的拳，就是要改变心性，改变成什么样子呢？就是要让自性能流露出来。要做到这样，首先身体上必须先具备自性流露的条件，就是要先把身变了，身变了，心才能变，然后心变了，身心都变了，古人叫变化气质。心要是不变，到时候用的还是招法。同一动作，心一变就是本能，就是无法；心不变就是招法，就是习惯。心要变，变成什么呢？变成你任何时候，在欲接未触、要接还没有触上的时候，你是松的，你随时能出，你随时都是应敌的那种状态。不能是对方一接触，你身上马上就紧了，这么一紧，相当于你那水都结冰了，就不是水了，就失去了水的作用了，它就不能用了。时时刻刻要有这个东西，这是基础，这个基础有了，才谈得上应物自然，谈得上自性流露，才是咱们的拳！你要是能再升华一下，那就不是水了，成气了，水变成气了，跟气一样了。跟气一样的时候，你就不存在紧张、虚实、恐惧、胜负、输赢等问题了。能这样，就是一气之流行，自性之流露。

王选杰先生像（1973）

(1)　《金刚经》第七品：无得无说分。

(2)　《纪效新书·纪效或问》。

(3)　参见《金刚经》第六品正信希有分：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4)　踩扑裹舒绝：踩者踩毒物也，扑者如猫虎之扑食物也，裹者如包裹之不露也，舒者舒展其力也，绝者抖绝也，一绝无所不绝也。

(5)　王选杰先生，拳学大师，当代大成拳最有影响力的人物，王芗斋先生拳学的继承者，在儒、释、道等方面都有独到的研究，著有《王芗斋与大成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