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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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声色犬马的时代

这一年是280年,西晋咸宁六年。春风得意的晋武帝为了纪念一统天下的伟大时刻,改年号为太康,是年又称为太康元年。

军阀混战的大戏终于唱完,台下的观众们不免翘首以盼,憧憬起和平幸福的未来。于是,一时间大地变得明亮,沉沉的黑夜正褪去,新兴的晋王朝迎来第一缕阳光,天变蓝了,水变清了,山变绿了,死寂之地重焕了生机。

作为帝国最高领袖,晋武帝登上高处,抚栏而望,天地如斯辽阔,谁为主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也没有对手了,有的只是诚惶诚恐的臣服者,天下就此宁静,“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完成了那些伟大枭雄们终其一生未能完成的伟大事业,那些人包括董卓、曹操、孙坚、孙权、刘备等,一统天下对他们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如今这个梦却在自己手上实现了,岂非是盖世武功吗?

一千多年后,我们可以给晋武帝下个评语:武功固然有,但绝非盖世。

纵观中国历史,能够把国家从混乱、分裂中重新统一的人,多是盖世英雄。譬如一代大帝秦始皇、汉高帝刘邦、光武帝刘秀、隋文帝杨坚、唐高祖李渊及唐太宗李世民父子俩、宋太祖赵匡胤、明太祖朱元璋等。以上诸帝王,都可称盖世英雄、一代人杰。然而,同样实现一统天下的晋武帝司马炎,与诸巨人站一起时,不免略低了几头。与其他开国者削平群雄、鼎定天下相比,晋武帝的“统一”伟业,着实有不少水分。

首先,在司马炎的爷爷司马懿还未带兵打仗时,曹魏帝国的实际奠基者曹操就挥舞手中的马鞭,扫平大半个中国;其次,司马炎的老爸司马昭活着的时候,又干掉了蜀国;司马炎号称一统天下,其实就只有东吴一个对手,着实称不上削平群雄。甚至就连东吴这个对手,也早已是“病猫”一只。

面对腐烂到极点的东吴帝国,在各个方面都占据绝对优势的晋帝国居然一直没有信心消灭之。一心想拯救东吴人民的名将羊祜屡屡向晋武帝进言讨伐东吴,可是到头来还是抱憾终生,一直到死也未能看到帝国发动正义的统一战争。我们着实看不出晋武帝有吞吐天地的雄心壮志,若不是杜预、王濬等人的一再坚持,平吴战争恐怕还要往后拖上几年,甚至不了了之呢。

因此,晋武帝即便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梦想,我们也只能勉强给个中评。

应该说,晋武帝是个不错的皇帝。不过,要加上一个前提:在灭吴之前。

吴国未灭前,晋国始终有个心腹之患存在,作为开国皇帝的晋武帝还是比较兢兢业业的,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与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父亲司马昭相比,武帝司马炎算是宽厚仁慈,绝少血腥杀戮,这点值得表扬与肯定。《晋书》罗列了他许多优点,比如“宇量弘厚”“明达善谋,能断大事”“厉以恭俭,敦以寡欲”“临朝宽裕,法度有恒”,等等,他同时制定一系列政策,对恢复和发展经济有着积极作用。

然而,当天下一统,吴国这一对手不复存在时,晋武帝失去了奋斗目标,人生轨迹出现转折,从明睿之君变为一个平庸的皇帝。史书是这样评价的:“遂怠于政术,耽于游宴,宠爱后党,亲贵当权。”

晋武帝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好色。

皇帝都很好色,但像晋武帝如此好色的也不多。

早在泰始九年(273),晋武帝便发了一道诏书,在全国海选美女,不仅在民间选,公卿以下的官员,也必须把女儿统统交出来以备选六宫。所谓六宫是沿用周代的叫法,其实就是后宫,周代设了六座,故称六宫,白居易诗云:“六宫粉黛无颜色”,就是指后宫。若有官员吃了豹子胆,胆敢藏匿不报,以大不敬罪论处,一律杀头。大家瞧瞧,只要是美女,只允许皇帝先选择。更搞笑的是,选美活动结束前,全国一律不准嫁娶。订婚了也不行,快成亲了也不行,只要皇帝看上,就是鸳鸯也要一棒打散。

全国选美持续了半年多,最后挑了多少人入宫呢?五千人!五千美女,皇帝能受得了吗?我们很有疑问,但人家没点本事能当皇帝吗?

这一年,晋武帝二十八岁(虚岁),身体还棒棒的。

平定吴国后,打下东吴都城建业,晋武帝愕然发现,东吴末代帝孙皓后宫的美人居然比他还多。这怎么行!于是东吴后宫的五千女人,又成了晋武帝的池中物。此时后宫美女已经一万人,我们别忘了,结束战乱后,总人口才一千多万!

我不由得想起杜牧《阿房宫赋》中一段话:“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许多女人进了皇宫,根本连皇帝长什么样子也没见过,被皇帝翻一次牌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怎么办呢?面临如此多的美女,连皇帝自己都不知如何挑选,索性来了个奇葩的随机艳遇法,他乘着羊车漫游后宫,山羊在哪个美女门口停下,皇帝就下车去她宫里。

于是这些后宫女人各自想出奇谋妙策,为了让山羊在门口驻足,以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绞尽脑汁,只为争宠。

打从这以后,晋武帝沉醉于声色犬马,专注游宴,怠于政事。在皇帝“火车头”的带领下,晋国贵族阶层生活腐朽不堪,炫富攀比之风气,远远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时代。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故事,便是石崇与王恺斗富。

散骑常侍石崇是司徒石苞的儿子,后将军王恺则是皇帝的舅父,两人从民间搜刮来巨额财富。炫富一直是中国人乐此不疲的事,现在网上也有很多人喜欢炫富,不过若与石崇、王恺两位前辈相比,着实是相形见绌。

这场斗富比赛,一开始双方都比较谨慎,就像我们看香港影片里的赌王大赛,一上场先玩点小的,随着比赛的深入,看家法宝才一一亮相。所谓“民以食为天”,先从厨房比起吧。王恺用糖水刷锅,糖水刷锅算什么呢?大家不要忘了:其一,晋朝那会儿,糖可是很贵的;其二,王恺是大户,全府上下几百号人,锅得有多少,一天刷锅得用掉多少斤糖!石崇听罢不禁冷笑,他用蜡烛煮饭,不烧木柴,烧蜡烛,一天烧几百人的饭菜,得用掉多少蜡烛!

这还是小菜一碟,很快斗富比赛便不断升级。

王恺出行,沿路两侧用紫丝作成四十里屏障。大家看电影,古代大官出行,常见下人在前面扛着“回避”的牌子。王恺出行,有丝障四十里,不用回避,想看也看不到。不料石崇又是一声冷笑,米粒之珠,亦能放光华乎?他用更名贵的锦缎作五十里屏障。

两人斗来斗去,王恺偶尔能与石崇平分秋色,比如石崇以花椒粉涂墙,王恺以赤石脂刷壁,但是总体看来,显然石崇更胜一筹。

此等无聊的比赛,纯粹是烧钱浪费罢了,在社会上造成很坏的影响。不料晋武帝非但没制止,还兴致勃勃地卷进这场竞赛,他总是暗地里帮助王恺,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嘛。眼看王恺老落下风,皇帝决定使出撒手锏,赐给舅舅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心想这下子能扳倒石崇了吧。王恺获得宝物,沾沾自喜地带去向石崇炫耀,你有钱,不代表你有宝物,这回看你认不认输!正当他得意扬扬时,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石崇居然举起一把铁如意,把这株珊瑚树敲得粉碎。刹那间,王恺呆掉了,继而雷霆暴怒,石崇却若无其事地淡淡道:“你没必要生气,我赔你一个便是。”说罢命左右把家中珊瑚树都扛出来,其中三四尺高的便有六七株,至于两尺高的,那更不在话下了。这下子王恺蔫了,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富可敌国!

与石崇同一时代的鲁褒写有一篇绝世之妙文,称为《钱神论》,直白地讽刺那个时代唯钱至上的拜金主义,我们且来读读这篇妙论的部分内容: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折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始终。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使鬼。” 岂虚也哉?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赈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和必然?唯孔方而已!

凡今之人,惟钱而已。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晋书》卷九十四(节录)

正所谓上行下效,皇帝自己荒淫无度,起了个坏头,底下贵族士大夫们就把奢侈、放纵、攀比和炫富当作一种时尚,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大家想想,这些家伙这么阔绰,钱从哪儿来?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有人极富,自然有更多的人极贫,当极贫的人活不下去时,便是大规模民变的开始。这个结果,将在十几年后看到。

当然,浮华的风气也许不能全怪到晋武帝头上,此歪风邪气要上推到魏国时代。同样,皇帝的好色虽然过分乃至夸张,在古代却也不能说是绝无仅有。倘若帝国大航母能顺顺利利地航行,帝国臣民能免于战争之苦,我们似乎不宜过多纠结皇帝生活作风问题。然而,晋国这艘帝国大航母表面上似乎是不沉的庞然大物,孰料正是晋武帝本人,在船舱里摆了几枚巨型定时炸弹,一旦引爆,足以把巨舰炸沉。

从某个意义上说,晋武帝既是帝国的建立者,亦是帝国的掘墓人。

那么,晋帝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皇帝又埋下什么定时炸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