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致受害者:当你手足无措时该怎么办
沉默并不能保护你。
——奥德雷·洛德
诗人克劳迪娅·兰金曾写过,当你意识到其他人仅仅凭着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就对你本人形成了错误印象时,你会感到不知所措,也会感到非常不适。
他说什么?他真的这么说了吗?我刚才听到的东西是真的吗?那真的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吗?这一刻真令人恶心啊!但你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悄悄地告诉你,在这种时候不要多说话,因为与人和平共处不是什么难事。1
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人们往往难以及时做出反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害者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人是因为持有无意识成见而随口胡说的吗?还是说他本来就不怀好意?又或者这个人说的话只是在展示自己的权力地位,目的就在于让聆听的一方产生恐惧?
秉持“事实胜于雄辩”的原则,接下来我给大家讲3个小故事,让你看到,即使在最简短的对话中,情况也非常复杂。从一个角度来看,这3个小故事都很简短,每一次对话都不超过60秒。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它们具有广泛的意义。
“安全别针”先生
有一次,我参加一场活动,要给硅谷当时最热门的创业公司创始人和高管发表一场关于“绝对坦率”的演讲。在场的有数百位男士,而女性屈指可数,我就是其中一位。在我准备上台之前,一位参会人员向我走来,脸上挂着明显受挫的表情。
他低声对我说:“我需要一枚安全别针!”他用手紧紧抓住自己衬衣的前襟——其中一颗纽扣已经掉了。很明显,他把我当作组织活动的服务人员。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会议主办方让服务人员都穿上了亮黄色T恤。但对这位参会人员而言,他能注意到的只有他自己的需求以及我的性别。
我当时竟无言以对。他的态度很粗鲁,而且他看上去对于衬衣崩开这件事感到非常恐惧。比他的粗鲁更令我震惊的是,他非常确定我就是应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当时我正准备上台演讲,所以我也有一点儿被激怒了。那现在让我们慢速回放这个镜头,深入分析一下为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当然希望相信,当这位“安全别针”先生错误地认为我是会议服务人员的时候,只不过是像普罗大众一样持有关于性别的无意识成见。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曾经根据别人的外貌特征,做出关于别人所扮演角色的错误判断。这些小事件会令人很尴尬,但确实非常常见。在这种情况下,对处于我当时那种情况的人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用避重就轻的方法纠正这个错误,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一个经典的回应方法就是,你可以简单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但又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并不是一种无意识的成见,而是有意识的偏见。或许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女人就只能承担支持性的工作,而不可能是一位作家,更不可能去谈论关于领导力的问题。或许当时我可以说:“我现在需要准备上台演讲了,帮不了你。”他就会回应说:“哦,你就是那个宣扬‘绝对坦率’的女人啊。我从来不相信那种软弱、女性化的领导力宣教,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这种场景不太可能发生,但也有极低的发生概率。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如果我用一种礼貌的方式回应他,但发现这个人持有对女性有意识的偏见,那么我肯定会怒火中烧,并且难以继续集中精力发表演讲。发自内心地讲,我不希望那样冒险。
此外,这个事件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个男人在霸凌我。如果我纠正了他的错误看法,但他把事情闹大,比如他会说:“嘿,娘们儿,有必要小题大做吗?”如果听到这种令人作呕的回答,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忍住不说同样恶心的话,我或许会回应道:“老娘来这儿是教你怎么做一个威震八方的老板的,拿别针这种破事儿老娘不干!”之后,我还是得上台演讲,但心里总会怀着对这个人的一股怒气,同时也会懊恼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我当天的表现一定不会是我的最佳表现。
除性别以外,还有其他值得考虑的因素,那就是权力和特权。这个男人错误地认为他可以对会议服务人员颐指气使。或许当他意识到我是一名演讲者,而不是服务人员的时候,又或许当他意识到我拥有和他相等的经济地位和人际关系网络的时候,他会立马道歉并礼貌地和我沟通。但他用一开始和我交谈的那种态度对任何人说话都是不可接受的。
这件事情是在距离我上台演讲还不到5分钟的时候发生的,这让我顿时感觉语塞。所以,我当时什么话都没说,然后这个男人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很明显,他当时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拒绝向他提供服务,而且他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着要向会议组织方投诉服务人员没有提供帮助之类的话。
回头来看,我当时说不出话,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方面就是像前面已经分析过的那样,我当时不太确定这个人的真实态度是什么,是出于成见、偏见,还是霸凌?而第二个困惑的方面就是我在这次简短的交谈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是受害者吗?我是领导者吗?或者说我应该扮演一个仗义执言者吗?如果我不能有效地承担在任何一个角色中所应承担的责任,那么我是否会变成一个加害者呢?
从直观意义上来讲,我是受害者。那个男人用非常粗鲁的态度对待我,让我从一次比较重要的演讲任务上分心了。纠正他的错误看法并不是我当时应该做的事情。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我应该成为一名仗义执言者。我没有及时纠正他的错误态度,这意味着他必然向会议组织方投诉服务人员,而真正的服务人员比我更容易受到伤害。但或许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演讲者,我其实具备扮演领导者的能力,所以我应该及时对这种错误行为进行纠正。
回头来看,我这种保持沉默的做法对所有人都是不利的:对服务人员不利,对我自己不利,因为我没有坚持自己的原则,对“安全别针”先生而言也是不利的,因为我没有及时指出他持有成见(如果这是他行为背后真实的动机的话),给他提供了再一次犯错的机会。
“碰拳”问候礼
德里克和我是多年的同事了,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发生在一场以“为女性打造更具包容性的工作环境”为主题的会议活动上,当时参会的成员大概90%都是女性。下面是德里克所讲述的故事。
德里克并不太喜欢拥抱、握手之类有肢体接触的问候礼,主要是担心在这些接触中会传染细菌。所以,当德里克参加各种会议活动时,他更愿意和人碰拳而不是握手。2在当前新冠肺炎疫情流行的情况下,大家都可以理解他这种选择。但在疫情暴发之前,这种选择令人感到有一些不同寻常。
德里克在这次会议期间收获颇丰,学到了很多知识,而且与大家的互动交流也还不错。他找到一个与发表主题演讲嘉宾当面交流的机会,这位嘉宾是在多元化和包容性研究方面非常知名的思想家、学者。德里克本意是向嘉宾咨询一个澄清性问题,当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位嘉宾突然说:“哦,你就是那个‘碰拳男’啊!”当他就这个问题询问嘉宾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其他人,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他优先选择碰拳这种问候礼的事情。大家认为这是因为他把所有人都当作“哥们儿”,没有人当面向他提出这个猜想或疑问。所有人都在他的背后悄悄议论,而这正好违背了这次会议包容性工作环境的主题。
德里克最初的反应就是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指责:大家给他贴上了“tech bro(理工男)”的标签,这是非常不公平的。这肯定不是他认为自己应有的形象,肯定也不是熟悉他的人对他的看法。而德里克在忍住了最初的愤怒之后,他的好奇心开始占据上风。这个关于他自己的错误假设,是一种成见、偏见,还是霸凌?或许是成见吧。但或许参会的这些女性都有意识地认为,所有在科技行业工作的男性都会展现出“理工男”的行为。又或许这就是一种霸凌。或许这些女性把自己经常遭遇的情况强加到了他的身上,因为他在这个环境当中是少数群体,所以用一个特定的称谓把他孤立。
这一番思考使他获得了非常重要的认知:任何一个强势群体,不论其成员如何,都能够创造出一个具有排他性的环境。如果当时这个会议的群体——关于多元化和包容性研究的意见领袖——都能够创造出一个具有排他性的环境,那么其他任何一个群体也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强势群体,特别是超级强势群体,都容易创造出让成见、偏见或霸凌行为存在下去的环境。通常情况下,这种环境的出现是意外,但有的时候是刻意为之。而当这种环境出现的时候,弱势群体或者少数群体就会感觉被排挤在外,甚至感觉遭受到来自强势群体或多数群体的敌意。
最终,德里克为获得这种清晰的同理心而感到高兴。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多年以来,他知道在一个90%的成员都是男性的团队当中,一名女士的一个小举动都有可能成为人们在背后议论她的缘由,而且人们很有可能会对她的性格产生不合理的推断。他一直都知道这种情况的存在,但是现在他自己切身体会到了。
我需要特别指出“安全别针”事件和“碰拳”事件的差异。对我而言,“安全别针”事件经常发生,而对德里克而言,“碰拳”事件是一次独特的经历。由于系统性的不公平,科技行业从业的女性特别少,这进一步导致我经常成为一个团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由于系统性的不公平,科技行业中白人占绝大多数,所以我经常发现自己身处全是白人的团队当中。我将在第9章和第10章进一步讨论系统性的不公平现象。
“理发”事件
我有一位同性恋同事,她受雇到一家客户公司去做一次专题演讲。事前她并不知道客户找了一张她以前留有长发的照片,并且把照片发给了公司的所有合伙人。他们预期的是一位长发飘飘的演讲人,但实际上她后来一直都只留短发。见面之后,客户就抱怨她的短发显得“非常不职业化”。既然当时在会议室里的所有男人都是留短发的,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说留短发是一种不职业化的表现。或许当时她穿了更为传统的女性商业服装,化着妆,穿着高跟鞋,而不是穿着职业裤装,客户就不会感到如此困扰。可以想见,留短发并不是唯一给客户带来困扰的原因。她没有达到客户的预期,主要是因为没有表现得和他们的预期一样。这听起来非常令人诧异,为什么某些人可以告诉另外一些人,应该剪什么样的发型,穿什么样的衣服?但这种情况总是在不断发生。
这种抱怨的不公平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种抱怨的成因不是。这是对性别的成见和对异性恋人群的成见交汇在一起形成的吗?还是说客户真的持有偏见?如果真的是偏见,那么这种偏见是针对商业战场上的女士,还是针对同性恋人群的呢?再或者客户是否在试图霸凌我的同事呢?如果真的是,那又出于什么原因?仅仅因为她是女性,还是因为她是同性恋?或者说两方面的原因都有?
对加害者意图的困惑可能会成为我们保护自己道路上的一个主要绊脚石,所以我们应该集中精力,消除这种困惑,有意识地从复杂的情况里寻找清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