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信体裁与风格
在17世纪,书信这一文学体裁有三种类别,第一类以帕斯卡尔的《致外省人信札》(Les Provinciales)为代表,面向公众,讨论道德、哲学、神学等重大问题。第二类以樊尚·瓦蒂尔的书信为代表,话题不如第一类严肃,是上流社会中人展现才情、品位、机锋妙语的绝好机会,面向同样高雅、深谙其中趣味的读者。瓦蒂尔是贵族沙龙与文人雅集最为耀眼的明星,其诗歌与信件以语言精致、考究、风雅而著称,是宫廷品位的不二代表,盛名一直持续到17世纪末;后因作品过于矫揉轻浮,逐渐被后人遗忘。第三类是亲友之间交换信息、互道安好的私人信件。与其他文学创作不同,这类书信主要以实际交流为目的,没有谋篇布局,没有深思熟虑,但其中的优秀之作却因其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而成为经典,塞维涅夫人书信便是代表。
书信在17世纪的社交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拜访、宴请、祝贺、致谢等事宜都通过书信传达。正因应用广泛,书信容易程式化,沿用修辞套话、成规礼节。塞维涅夫人说规则习惯是“为所有的马配置的马鞍”,而她在私人信件中保持着率真自然的风格和口头交谈的习惯,在信件的形式、词汇、句法等诸多方面都打破常规。她写信不打草稿,下笔迅疾;段落极长,页边不留空白,信后添加附言,都有悖正式书信的格式。她的话语不事雕琢,句法随意,雅致的行文中不时夹杂俗语和新词,并列、倒置、延长等不符合古典句法规则的语句频频可见。她说自己写信随意,不修边幅:“我的笔就像一个冒失鬼。”她在布列塔尼的领地居住期间,与外界交流不便,给女儿的信“用针尖”“用风之笔”写成,意即所记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优美的比喻恰好表达了她随性自如的风格。正因为没有墨守成规,她才能任由真情流露笔端,即时捕捉思想的吉光片羽,记录活泼泼的生活、人物与对话。
塞维涅夫人的书信话题流转自如,表达新颖别致,既有文学作品中的台词、诗句信手拈来,也有形象生动的村俗俚语令人莞尔。信中大量引用文学、哲学和神学作品,但往往以一种风趣轻松的语调道出,成为自己话语的一部分。在1671年6月21日的信中,她说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来信,“我像德·拉苏什先生(此人是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阿尔诺尔弗让人称呼自己的名字)一样长舒一口气”,庆幸女儿身体健康:“你没有苍白瘦弱,像奥林匹亚公主一样萎靡不振!”(这一比喻可能是指拉卡尔普勒内德的《克利奥帕特拉》中的奥林匹亚,色雷斯国王的女儿,也可能指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特的《愤怒的罗兰》中写到的奥林匹亚公主);信末致词“致阿波利东城堡中我亲爱的小美人”,则影射《高卢人阿马迪斯》中由魔法师阿波利东建造的魔法城堡。她巧妙地化用俗语,写布列塔尼阴雨连绵的天气:“这里雨一直下了三个星期,我们不说‘风雨之后见晴天’,而是‘风雨之后还是雨’。”又如她时常在信中提及笛卡尔,因为笛卡尔是17世纪后半叶文学界的热门话题,谈论其作品内容成为上流社会的风尚,更重要的原因是笛卡尔是她女儿喜爱的哲学家,塞维涅夫人便投其所好,用哲学话语的片段来搭建自己的情感话语。她深谙笛卡尔的哲学概念,但很少进行严肃的逻辑推理,而是将概念从语境中抽取出来,化用在日常情境当中,由此使厚重的哲学思辨变成轻盈而亲切的书信话题。
以实用为目的的书信,与文学作品的界限何在?塞维涅夫人的书信完全是自然之举,还是带有文学创作的意图?这是评论界存在争议的一个话题。有研究者认为她写信完全出自对女儿强烈、私密的感情,也有研究者认为信件同时也是实现文学价值的方式。虽然塞维涅夫人从未想过出版信件,而且说她只乐于给女儿一人写信,给其他人写信都是“力气活”,但根据书信内容和历史背景知识,我们可以想见读信人身边围绕着家人或朋友,信件会在朋友之间小范围地传阅,得到朋友的称赞。女儿和友人都把塞维涅夫人的风格与当时最受推崇的瓦蒂尔相比。比西-拉比丹感叹堂妹的文笔优美,甚至把她写给自己的几封信送给国王路易十四欣赏。因此,书信既是母女俩情感交流的渠道,也是展示文学才华的场所。她的身份、学识,与文人雅士的交往,还有与生俱来的写作才能,在无形之中都促成了她独特的风格,也使她对于写信这一私密的日常行为自律甚高。因此,书信既是个人性情的体现,又体现出那个时代宫廷文化的影响。塞维涅夫人研究专家贝尔纳·布雷(Bernard Bray)认为作者的风格属于西塞罗所说的“考究的随意”,并非随性放任之作,而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是社交礼仪、阅读、贵族交往圈以及个人性情、才能共同塑造了她的写作风格,与其人格、品位相符。她没有刻意经营自己的写作风格,但妙手天成的书信曾给她的女儿带去欢乐,直至今日也感动和愉悦了千万的读者。
塞维涅夫人书信不仅在当时得到亲友的称赞,也得到后世很多读者的赏识,其中包括大作家与评论家。司汤达曾遗憾不能“用塞维涅夫人的语言”描绘他所处时代的风俗。圣伯夫在著作《女性肖像》中用一章评论塞维涅夫人的写作与当时风雅、悠闲的社交生活之间的联系,认为她的风格与拉封丹接近,精练自然。伍尔芙称赞其文学才华:“这位贵妇人,这位感情热烈丰富的书信作者,应该也能成为一名极为优秀的小说家。”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全书提及塞维涅夫人多达四十五次,因为她的书信中所体现出的母爱是叙述者最为珍视的情感,与他对母亲和外祖母的感情相呼应。在叙述者及其家人看来,是否喜欢塞维涅夫人甚至成为判断人品的一个标志。正如塞维涅夫人自己在得到他人赞扬时说:“我的文笔不事修辞,只有天性自然平和之人才会欣赏。”可见喜爱她的书信的读者往往具有质朴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