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书信的主题:母爱
塞维涅夫人书信中最为重要的,甚至唯一的主题,就是她对女儿的深情。母女远隔两地,她只能靠书信排遣孤单与思念:“今天由你开始,我满心欢喜……今天一定会比平日少些忧伤。”(1671年3月15日)“那个残酷的周三,正是你离开的那天,我本该给你写信的,可是我太难过、太疲惫,连给你写信作为慰藉的力气都没有了。”(1671年2月11日)她在每一封信中都反复表明对女儿的爱,读来却不觉烦琐,只觉感人至深。因为她的爱不是空泛虚华的,而是落实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交杂百般滋味,写尽柔肠千折。她对女儿有疼爱、有怜惜、有自豪、有感激,也有责怪、有担忧。她为女儿瘦弱的身体日夜担忧,恳求女儿为了她可怜的妈妈照顾好自己,饮食起居一应细节都为女儿思虑周全,还为她咨询名医、寻求良药。为此,生病与医治是书信集的一个重要主题。她望眼欲穿等待女儿的来信,想知道她的消息,有时由于邮政传递的混乱,信没有按时送达,她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给女儿写信和收到她的来信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但为了女儿的健康,为了让她多休息,她不惜舍弃这唯一的乐趣:“我单方决裂,自己也很痛苦,但想到你从此不会受我摧残,就有同等的宽慰。”(1679年12月29日)“你写得太多了,我一看到你的字迹就心生感伤。孩子,我知道你写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尽管你给我写世上最有趣、最甜蜜的话,但我一想到自己享受的快乐是用你的胸痛交换来的,就懊悔不已。”(1680年1月30日)她得知女儿怀孕,本想赶去探望,却要前往布列塔尼处理对女儿有利的债务,“宁愿忍受远离你的痛苦”(1671年5月6日)。这份母爱因它的纠结隐忍而更加真实,也更加动人。
塞维涅夫人与女儿分隔两地,往来于两地间的书信成为一种物质载体,象征着母女俩的离别与思念,更承载着她们为补偿这种离别所做出的努力。骨肉分离给塞维涅夫人带来莫大的痛苦,但她出于乐观的天性和睿智的思想,善于发现事情中的趣味,善于自嘲:“一想到你从此远离,想到你坐着马车远去的情景,我就备受煎熬。你一直走,正像你说的,要离我两百里。我无法承受这种不公,眼看着你离开而自己留在原地,我也打算尽可能地远离,一下跑出三百里。这样的距离很好,要穿越整个法国去看你,这样的壮举才配得上我对你的感情。”(1671年2月11日。信中所说的“里”是当时的计量单位,一法国古里约合现在四公里。)这样复杂的语调,半是真心半是调侃,悲伤中有豁达,无奈中有坚强。
地理距离造成了时间上的差距:信从女儿手中发出,到母亲手中至少已是一周之后。她虽然能通过文字关注甚至参与女儿的生活,但总有延时,总是落后于事件发生的时刻。这是古代通信方式不可逾越的障碍。因为别离,过去的回忆也令人感伤:“你的身影无处不在,屋子里、教堂里、田野里、花园里,没有一处不浮现出你的身影,没有一处不让我回想起从前的情景。事事都刺痛我的心,让我看见你,音容笑貌都在眼前。千事万事,我想了又想,心力交瘁。可是,我四处顾盼,四处找寻,只是徒劳,我挚爱的那个孩子已在千里之外,我失去了她。一念之间,我不禁泪如雨下,心痛难忍,亲爱的孩子。”(1671年3月24日)“我总在想着你,记得你跳舞的样子,记得我看你跳舞的样子,回忆那么甜蜜,想来却变成了痛苦。”(1671年8月5日)因为别离,她时刻猜测,时刻担忧:“唉,眼不见,心不静,我战战兢兢、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幸。所有倏忽而过的忧伤都变成了预感,幻象变成先兆,预测变成警示。总之,痛苦无穷无尽。”(1671年5月6日)
塞维涅夫人的全部生活都以女儿为核心,为她的健康和利益而思虑奔走,和友人谈话总是围绕着女儿,总以女儿为标准来衡量周围的人和事:她谈起和自己共进晚餐的弗雷努瓦夫人:“她美得就像一个女神,一个林泽仙女,不过我和斯卡隆夫人、拉法耶特夫人都认为她离格里尼昂夫人还差十万八千里。”(1672年1月29日)然后又把美人的五官一一和女儿比较,认为她从长相到气质、智慧都远远不及女儿。还有一次她嘲笑遇见的两位年轻妇人:“这些年轻女人都多蠢啊!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聪明的女孩,可她离得多远啊!”(1671年5月6日)这样的关注与痴迷,与今天我们身边热衷于在微信朋友圈晒娃的母亲们并无二致。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母爱都有相似的体现,母亲眼里出天使。
客观地说,女儿远离,塞维涅夫人所体会的感情接近司汤达所说的爱情的“结晶”,即一种感情在想象的催发下被覆盖上美丽的结晶,带有理想化的色彩。女儿虽然很爱母亲,但抗拒母亲表达爱的方式,不愿她把母爱当作炫耀的资本,母女相聚时经常争吵、以分别告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格里尼昂夫人还有一个弟弟,塞维涅夫人对儿子却似乎不太重视。也许正是女儿的抗拒激发了塞维涅夫人更深的感情,有评论家把这种母爱称为“逃离的爱”(l’amour en fuite)。
然而,塞维涅夫人也是一个素养极高、具有自省精神的人。她没有盲目美化自己的孩子,不时责怪她花费过度,提醒她节约,都是出自赤诚的母爱。更难得的是,她在全心投入的同时,也时时反省这种过度的感情是否让对方厌烦、是否有悖个人精神的修行与提升。例如书中第十封信写于复活节前的圣周,塞维涅夫人本想静修祈祷,深知在此期间放任自己的感情是“触犯上帝”的行为,仍然忍不住给女儿写信,同时又忏悔自己的过错:“如果我能克制住不给你写信,而向上帝倾诉,会胜过任何苦修。可惜我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反而给你写信寻求安慰。唉!我的孩子,此举多么软弱,多么可怜啊!”(1671年3月26日)无论如何,她始终坚持情感是人性中最重要、最合理的因素,由此母爱与对上帝之爱是并行不悖,甚至相互等同的。“这确是软弱之举,但我实在无力抵抗这样一种合理而自然的深情。”(1671年3月24日)她承认自己因爱而软弱,却又坚信这份软弱值得珍惜,一再强调爱之忧伤即使苦涩,也是甜蜜的,胜过无知无觉。这些想法与表达,超前地提出了19世纪将要大行其道的浪漫主义的精髓。
在书信集中能够体会到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时间的流逝。塞维涅夫人给女儿的第一封信写于1671年,最后一封写于1695年,跨度将近二十五年。她写给亲友的信年代则更为久远,现存最早的一封写于1648年。数十年的信件记录着母女俩的生命历程,疾病与衰老,离别与相聚,欢乐与哀愁。她早有承诺:“我会好好活着,用一生守护你,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欢愉还是担忧,还是其他种种感情,我都欣然接受。”(1671年5月6日)本书最后一封是塞维涅夫人向友人穆勒索道谢的信,感谢他向名医巴贝拉克求得药方,治好了女儿的高烧。但不久之后,她自己却与世长辞,最直接的原因是她一心关注女儿的身体,经常半夜起床看女儿是否睡得安稳,对自己的冷暖却不管不顾,最终因为照顾女儿劳累成疾,于1696年4月6日发烧,17日去世。以这样一封信作为书信集的尾声,正应了她在二十五年前给女儿信中的话:“真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再牵挂你和你大大小小的事情。回答应该是:‘我该怎么回答你?死亡的时辰最为无常。’”(1671年3月27日)她早知爱的宿命,令人感叹。
母女二人的通信非常规律,而且有相同处境的不断重复:离别—思念—期待再相聚,她们的生活似乎遵循着通信所划分的节奏,围绕着收信和回信展开:“星期一收到你的来信,直到星期三,我都在回信;星期五又收到一封,直到星期日,我又在回信。这样忙碌,倒让我觉得你来信的间隔没那么漫长了。”(1684年10月4日)这个特点在通读塞维涅夫人的全部书信时尤为明显。另外,通信本该是双方对话,但后世的读者只能读到一方的话语,因为在格里尼昂夫人去世之后,她的女儿,即塞维涅夫人的外孙女西米亚那夫人遵照母亲要求,命人烧毁了她写给塞维涅夫人的所有信件,原因无从知晓。
塞维涅夫人的写作风格也在随着时间而变化。她早期的语调欢快,例如她于1648年写给非常亲近的堂兄比西的几封信中,俏皮嗔怪跃然纸上,讥笑调侃与自然流露的深情融合无间。随着时间流逝,生活忧虑增多。因为政治原因,塞维涅夫人在宫中地位渐衰,加之经济拮据,逐渐远离宫廷的华彩生活,大部分时间在布列塔尼以及她舅舅的领地利夫里居住,每年只在巴黎卡纳瓦莱公馆(即今天的卡纳瓦莱巴黎城市历史博物馆)租住数月。她曾是社交圈中众人瞩目的中心,却也能顺天安命,在孤寂简朴的外省生活中恬然自得,沉浸在阅读与思考之中。甘于寂寞的性格增加了她思想的深度,她所信仰的冉森派教义更有助于她在对上帝的顺从中寻求安宁。此时,信中的玩笑与“疯话”减少,欢快减弱,严肃的阅读、对罗歇或利夫里森林的描写、对宫廷生活的思考以及哲学与宗教思考占据越来越大的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