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假娇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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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安府都总辖房内,郑勇、石瑜二人想好好整治一下孙提辖。两人都知道孙提辖扎火囤的丑事,因此想趁机杀杀他的威风,给他个教训。两人特意拣了一间大堂,聚集些公吏人来,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潘邦羞于再见到李娥,特意躲在一旁。
这李娥见了这等阵仗,一开始唬得花容失色,全身乱颤,不过她毕竟是个老江湖,一口咬定是养娘卷走了她的首饰头面。只是她口里被窃走的首饰头面与养娘包裹中的对不上,显然在说谎。但是孙提辖毕竟是个官人,李娥也是个县君,按照国朝律法,官府无法对两人用刑。要寻得两人的口供纰漏,郑勇、石瑜只有另辟蹊径。
郑勇望着那四个孙提辖家的牌军。这些汉子众口一词,都说是养娘偷跑,至于为何偷跑,众人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他先就唤一个牌军另到一个所在,故意闲话问了一会,带了开去。回到堂上却叫带其余三个来,发怒道:“尔等竟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个牌军,已自招了。你家养娘逃跑明明另有隐情,朗朗乾坤,偌大罪行,你们却怎说没有,只是维护你家主人!这等奸诈可恶,来人,快取拶来把这些人夹起来!”旁边的公人们强忍着笑,咋呼一声,各执棒绳,凶神恶煞一般。
三个牌军全慌了,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砖地上,嘴里只是叫饶:“实有隐瞒,是我家主人的不是。他欲强暴那个养娘,她才逃走了。”郑勇心里暗喜,依然装腔作势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牌军们道:“非敢隐瞒大哥,实是我家主公和主母的命令,我们不敢说。”
有了这些供词,郑勇和石瑜心自然安了。他们先从这孙提辖娘子下手:“你家官人已然招供了。是他强奸养娘,才逼得她逃跑的。尔等官宦之家,竟然作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该当何罪!你这妇人还吩咐家里仆役,隐瞒原委,欺骗官府,实在可恶。按我大宋律法,隐瞒不报,要杖责三十。”
那娇娇滴滴的李娥吃不得他们的吓唬,急忙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奴家从实招认。这养娘偷窃我家的金银细软是假,但是她委实是个贼子……事已至此,奴家也顾不得颜面了……这个汉子先是骗了奴家的身子……”
这个娇滴滴的如花养娘其实是个男子!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孙提辖满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通红,只好吐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原来,孙提辖本欲觅个家中针线,与自家娘子为伴。一个月前有个牙婆与他提起,有个工于女工的养娘想觅个主家,李娥于是让牙婆将养娘带入家中。这养娘自称姓孙,湖州人,以做女红为生。李娥见其有些姿色、女红针线又熟悉,就招入家里。两人夜里点灯相谈,也颇为契合,久而久之,两人就合床同眠。
李娥才发现这个养娘竟然是男子之身,不觉大羞。原来这厮原名徐达,是个以女红为托词,专一奸淫女子的奸人。这李娥专一设美人局、扎火囤为业,想不到今日里射雁的反被雁儿啄了眼。这一饮一啄,难道是天意?好在这男子性格极温柔,极会承应奉承妇人。缠绵一久,这李娥反而舍不得他了,只是瞒着孙提辖。
不想这孙提辖是个好色之徒,自见到这养娘,便暗地里贪羡。前夜贪杯之后,孙提辖支开使女,专意支养娘去帮他端茶,然后突然抱住徐达,强行求欢。这徐达哪里是孙提辖的对手!孙提辖褪去徐达的下身衣裙,快要入港时,才骇然发现这养娘是个男子。一惊之下,徐达趁机逃脱。孙提辖细细思量,才觉得蹊跷可恼。他闯入内室,拿住李娥质问。徐达看风头不好,收拾细软趁机仓皇逃走。孙提辖觉得娘子吃了大亏,愤怒不已,急忙带人追寻,在嘉会门前浙江市中寻觅到了徐达,便欲拿回家里私了。
郑勇、潘邦都很惊讶,急忙找来一个稳婆,带这妇人进去验身。稳婆验完后,确认是妇人无疑。郑勇觉得有异,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这个妇人,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众人不知所以然。一个老胥吏毕竟见多识广,道:“从来闻有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记得一法,可以破之。”(此处有省略)这徐达果然是个男子!
一干差役闻的有这般传奇,都闻讯而来开看热闹,七嘴八舌议论着。
“这孙提辖一贯拿老婆做饵,专一诱骗外人,没想到吃人骗了老婆。哈哈,真是报应。”
“他家娘子倒挺标致,只是这丑事传开了,也再无颜面出来了。”
“这大姐设美人局久了,先是在钱塘门,后在清波门,周围谁人不知?哪里还有甚颜面?听闻他们后来在清波门无法骗人了,才新迁到嘉会门附近去设局的。”
“女扮男装的倒是见过不少,这男扮女装,且装得如此逼真的,真真少见。”
孙提辖和李娥也羞得无地自容,在旁的潘邦望着李娥,不觉有些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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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徐达平时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专一打听人家女子,哪家生得好,哪家生得丑。因为一心看着内眷,他特意去学了那栉工生活,练得巧妙,得以进入内室。
他有三个长处:第一件有一张花嘴,数黄道白,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第二件,他有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随机应变。第三件,他又有一手好手艺,又会写作,又会刺绣。有此三样绝活在身,这十余年间他不知祸害了多少闺阁妇人。这次苍天开眼,他不巧被揭露真相,自己知道罪恶甚大,哪敢吐露分毫?恁是受着百般拷讯,不作一声。郑勇、石瑜等手中只有孙提辖、李娥等证人口供,并无其他受骗妇人,也奈何他不得。
听了郑勇二人的禀告,宋慈沉吟片刻。这案子与其他案子并无干系,只是新奇而已。若想寻得其他证人,须从徐达身边的物品开始。
他盯着案上的包裹和小描金头面匣儿。他右手先拿出一支金九凤垫根儿,这金钗每个凤嘴衔一溜珠儿。他端详了一会复放回,又拿起一根金簪儿,借着晨光细细端详。这簪上有字?原来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他看着匣子里面的其他头面:四对金寿字簪儿、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一顶金丝鬏髻。这些首饰头面极其工巧,绝非普通人家所有。
“这珠子市是不是在融合坊?”他记得一年里自家娘子去过那里几次,专为打造时尚首饰头面。
郑勇笑道。“回大人,是在融合坊南官巷。”
“你着人带着这几件头面到那里寻银匠打听下,看是哪家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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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正中间供白描观音大士像一轴,宝相庄严。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座。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铜锁封扃,想是收藏着名家书画。右一间用围屏围着,宋慈端着梅香呈上的热茶,便走便看。里面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宋慈随手拈一卷翻看,全是金书小楷,字体摹仿王右军,后注年月,下书“弟子谢枋熏沐写”。宋慈此前来过这书房几次,感觉这陈设较平昔变了许多,增添了一股佛家出世的气息。
右间墙角几案上有两段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还有个宛红拜帖,封面上书“牟荐叟拜”。宋慈晓得这是湖州牟知州前些日回自己书时附赠的,看来几位同年都有馈赠,只是馈赠各有不同。宋慈听杨驸马说过,牟荐叟另送他了几张鹅溪绢,他还请谢枋在上面写了白乐天的“琵琶行”。
在长书桌上有张新写的小卷,是新填写的一首曲子:“寿楼春寻春服感念”: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欹床病酒,多梦睡时妆。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这宣卷上微微散开的墨,竟如点点刚滴下的泪痕一样,散着伤逝的感觉。宋慈叹了口气,这两月间谢兄必是经历了什么人事代谢,自己竟然全不知情。
“小弟着人拿着这几样头面在珠子市到处打听,后来问及一姓金的银匠,识得是他家做得。这银匠家里都有一本坐簿,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做造。”宋慈从袖中取出金头面匣,推到谢坊的面前。“劳他查了一下坐薄,发现是兄长家里的物品,现在完璧归赵。”
谢枋很是惊诧,他拿起几样头面,逐一仔细打量。最后拿起那根金簪儿,忍不住念出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这确实是我家小娘子的物品,这也是愚兄亲自选的句子。”谢枋睹物思人,竟然潸然泪下。“可是这些头面应该随她下葬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