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到三年前
我根据生死契约的相关约定,被送回到了三年之前,除了要安排自己的死亡之外,我其实还是留有些许要去改善和推动着什么的私心,而这些私心或多或少也是我下定决心要与“快递员”合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在面对丈夫死亡的现实中,再次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一渴望已经全面占据了我的内心;此外,我还想到了一些破损的故事,受伤的灵魂,我想要尝试着去弥补、去挽救,即便我能做的很少很少,但毕竟自己都要死了的,没有什么机会再去思考所谓失败的代价了。
毕竟是合作,就不可能尽如一方所意,双方最终必要有各自的妥协,他无法满足我全面体会过去丈夫再世时诸多温情的要求,只能将这种会面作为必然事件发展中的偶然插曲。而他所做出的妥协,就是同意我能回到约定死亡时间点的三天之前,一是为了让我有所适应,二则是让他能够对这即便对他来说也不失为特殊的一项任务做足充分的准备。
在我的记忆中,三年前应该是我和丈夫婚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就如同抛物线上的一个峰值,自那之后,我们似乎就走向了婚姻的下坡路,即便我明确知道时间与经历的冲刷和再粉饰会让生活有所“复兴”甚至会发生理想的质变,但伴随着丈夫不可逆的死亡,这种希望也就此走上终结。我将时间点选在了三年之前,也因为三年前我的身体开始疲乏,我的心底开始迷茫,一些我说不出道不明的劣性种子开始在心底里、在生活里、在婚姻里、在爱情里,在向往里生根发芽,但在那时,所有的悲观始终未曾落定,一切都还是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我和丈夫表象上的依存度开始下降,但心底里不再肯说出的牵挂与关切却未有减少半分,这种表里不一的情形不仅能让丈夫在面对我死亡的时候有所安慰,更让他免去遭受之后生活和婚姻的折磨,进而抱有更多对爱情和婚姻的信心与渴望。这也许是对我最佳的惩处方式,也是我所认为最好嘉奖。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在那个不理智的“协商”时刻自以为是的想法,我在劝服我自己,变态地将所有的不值得与自私认定抛诸脑后,我在费力地自我感动,即便这种自我感动对我来说已经到了恶心的程度。
此外,三年前,我知道有一个男人抱着十足的委屈与自责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竟还留给了我他所能做出的所有补偿,并在我心底里种下了愧疚和遗憾的种子;三年前,我的父亲联系了我,告诉我那“美好的渴望”所在的位置,但我却失心疯地还在逃避,错过了找回的最佳时机,之后,父亲死了,果园被征占抹平,我能做的也只有悔恨与不得不进行的自我安慰...............
我于是来到了三年前中秋节的那个夜晚,鉴于契约的约束,我并不能做出过多的“自定义”,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个拿着刀的男人冲出了家门,跑下了楼梯,我跟着他一同下楼,走到5楼的楼梯口,看到了一对夫妻正牵手依偎着走向电梯,虽然二人脸上写满了紧张,虽然男人眼中透出了疲惫,但足够的生气与神采让我渴望的发了疯。二人走进电梯,相视一笑,男人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我便瞬间感受到了那股力量与其中的温柔,我不自觉的抚按着自己的手,空空落落的感觉让我的那只手开始颤抖起来,我泪流满面,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在眼中模糊直至不具任何的意义。
我继续跟着那个拿着刀的男人走着。他走出了小区,走上了霓虹闪耀的街道,他早已收起了自己的“尖利”,将它隐埋于自己的胸腹之下,此时他的步履艰缓,用力拖着的脚在地上趋趋向前。
他的头颅时而低垂,时而后仰,却总是难以保持正直,像极了一个没有脊骨的充气人形,脚底的那股气吹向哪里,他就会将自己的所有朝那个方向倾倒。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2个多小时,走过了一栋联排的二层小楼,他在一个店铺的门前停住了。他抬眼瞻仰着眼前的这栋建筑,似乎想在上面看出自己的曾经印出模样。他悻悻地笑了,看着那已经被改成落地窗的二层墙体,里面有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在走来走去,时不时颐指气使地指挥着灯火通明里的一切人和事。
楼上的那个男人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喝起了茶,得意地瞅着自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创造,接着,他欣然地看向了窗外,似乎还在觊觎着暗夜街道上的某些功劳。在他扭头朝向我们的那一刻我确信了他的身份,而他也看到了在自己光辉照耀下的那个落魄而无趣的男人。很快,喝茶的动作和人一起消失在在玻璃窗前,不一会儿那人便出现在了门口。他急切而热烈地推开了门,几分真诚,几分油腻的话语扑面而来。
“凯哥,凯哥,真是你呀,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咱们弟兄俩可好久没见面了。”
这个被他称为凯哥的人依旧保持着充气人那毫无灵魂的自我修养,生生被那个我已认出是罗振玉的男人拖拉着进了屋子里。
我也正欲跟着进去,“快递员”立即拉着我的手说:“在不具任何暗黑成分的角落里,你在光中呈现形象会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你会以自己的样貌和身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毕竟在光的世界中,我能做的还是极其有限的。”
我还没有完全脱离罗振玉突然出现在这个故事的恍惚之中,听到这话,就更有一种要探其究竟的冲动,“快递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竟莽撞地牵起了我的手,我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无理或是有所预谋的行为,因为他的手极其冰凉,触感更是生硬,根本就不具任何可供感受的人情之味。他的脸惯常地紧绷着,不露出些许的情感,在牵上手的那一刻更有了一种灵魂再度流失的透彻。
他的眼直直地盯着进屋的那两个人,我也便看到和听到了我所想知道的一切。
“哎呀呀,这原来可是你奋战过的地方啊,你弃了后,我觉的可惜,于是就盘了下来,整成了个茶室,你觉得可好,今天咱俩可得好好地唠唠。”
听到这话,凯哥终于抬眼看了一眼罗振玉,不过这个动作仿佛极耗精力似的,终于抽走了他所能聚焦的一切,他的眼神开始全面涣散,在涣散之中他还不忘逃避罗振玉的眼神,他于是涣散地看向他处,然后无谓地重又低下头去。
罗振玉把他的凯哥拉到了二楼,并把他“请到”自己最为看中的位置之上。
凯哥依旧呆呆地不说话,罗振玉略带气馁地上前瞅着他说:
“我,罗大宝,你老乡,不认识啦!”说完他便正襟危坐无不自满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已经改名了,叫罗振玉,当然,你还可以按你习惯的方式叫我。”
凯哥呆看着眼前这人喉结的上下跳动,依旧不言不语。
这罗振玉开始面露出一种愠怒与无奈,瞅着自己所布置的各种精心杰作,这时,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端来了一盘月饼,娇滴滴地放在而二人之间的桌子上。
罗振玉给凯哥倒上一杯茶,蔑笑了一声说道:
“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走出来了,这中秋节的,不在家跟嫂子团圆,你该不会也跟我一样是被女人给骂出来了吧!”说着,罗振玉偷偷瞟向了那个娇媚女子缓缓下楼的身影。
“你看,你媳妇也在,这间你奋斗过的屋子也在,虽然.....”罗振玉低头用嘴咧出一副忸怩的自得,右手在大腿上划了两下继续说道:“就说以前吧,在你以前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不也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可现在.........”他又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成就,确定着这一切的真实,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种不屑与渴望并行的矛盾,看上出甚为地奸邪。
罗振玉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凯哥面前的茶杯,几分劝诱几分强迫地递了过去。
“不管是茶是酒,喝了完事.......当初你愿意出钱跟那一帮人合伙,你有魄力,我没有,我之前做小人做惯了,我没什么好失去的,即便我在他们的口中有多么地不齿,可那对我能又有什么差别呢?说实话,我当时真庆幸那么多人看不起我,连我的家人都觉得我一直是个“坏小孩”,是“不会有出息的主”,就是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评价让我破罐子破摔,怎么都行,不用去装什么“老好人”,一口回绝了丫的........”罗振玉冷笑了一声,将茶杯又放回了桌上,起身慢慢走到了凯哥的旁边。他用手在凯哥的肩上拍了一拍,然后有些施力地抚按了一下,用一种沉醉着的语气说道。
“永远不要认为你能帮到所有的人,也不要认为那些你帮到的人会懂得感恩,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上,只要你成功,错的都是对的。”
罗振玉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自责,有些感慨地继续说:“老哥,我也是着实忽略了你呀,你帮过我,切切实实地帮过我,这一砖一瓦垒起的公司里可有你的一部分呀,哥们儿得还给你,切切实实地还给你。”罗振玉轻笑了一声,又在凯哥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然后走到了落地窗前,看着被五颜六色刺破的黑,脸上突然露出了极度地愤慨,这让他不禁咬紧了牙关,怒视起了玻璃窗映照出的自己身后的世界。
“我不是来找你还钱的!还款期限还没到!”凯哥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声音极轻,又没有充分气息的支撑。
罗振玉脸上终于露出了绽放的狂喜与自得,他扭身过去,审视着眼前的凯哥,可看到凯哥慢慢抬起他过去所熟悉的平白而坚毅的面容时,他的脸上便写满了气馁。
“我是不知不觉走到这儿的,我在努力地忘记,可自从那些事发生之后,现实就一直在跟我作对。你让我过去那道坎,可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无不在提醒我过去发生的一切,我把这个店卖了,但你却一直留着,然后把他改成这般,你是在提醒我忘记吗?不,不是,不是我过不去,而是所有的人都过不去。”凯哥平白地看着罗振玉,就仿佛他不是一个说者,而是一个与此话无关的听众一般。
此时换做罗振玉不再看向说者的眼睛了,他有些慌张的看向周围,然后焦灼地又看回到了自己左手手腕上那个成功人士都会佩带的手表之上,脸上慢慢恢复了轻松。
“我知道你派了人过去,不用......我清楚你不过是想去探探底,没想要做什么,所以当我发现了那个.....那个叫.....呔,已经不重要了,当他说他是想离了你去做出点成就的时候,我就义无反顾地劝服了自己去相信他,去相信你。即便事后我本能得想到你早就该知道那公司会出问题,我也不愿将怨气撒到你的头上半分,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呵呵,那个女的也是这么说的......是我自找的!当然,她可以对着我这么说,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把这句话当成了不容置疑的信条,进而劝服了一众的人,我自此成了众矢之的,无力申辩,无力抗拒着由她而来的羞辱。呵呵,其实我该谢谢她吧,在这样一个我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沦落至此的现实之中,能够让我将仇恨寄在她的身上,也总算让我的疯魔有了缘由,有了名分,也算是给到我一种解脱的出路,对吧!呵呵呵.......他们俩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好厉害,竟然让我忘了要去追责、去仇视他们,竟然能让我全身心地去对一个小姑娘愤恨如此,而且即便现在,我都觉得对她的愤恨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凯哥语气与他的眼神一样平白,虽然顿挫中能听出极不明显的哽咽,但整段话却透着如汇报某项工作一样的娓娓直叙。而这样的口气、这样的内容也让听者罗振云露出了极不耐烦的情绪。
“是,是我让小郑进去的,起初我只是不想断了自己的财路,如果这家公司确实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有利可图,我自然也要参与进去分上一杯羹的。可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的摊子刚刚步上正轨,有数不完的工作要做,我没办法顾及其他的事情,只是让小郑在发现些许苗头的时候提醒我一声,可那小子没发现喜也没有报忧,自己打了自己的小算盘。也是我疏忽了,等到有所察觉,已经来不及了,可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你的冲击竟是如此之大。”罗振玉做出了解释,可能他对自己的解释并不是很满意,那不耐烦的情绪便开始蔓延至全身,他也只好站了起来,走到凯哥的身旁,他本想再次轻拍一下这位昔日老友的肩头,可刚一抬手,就又失了力气般地垂了下来。
“兄弟呀,这些年我确实有点对不住你,该说的没说一声,该拉的没拉一把,你看,我能有什么可以补偿的没,说出来,兄弟是时候出一份力了。”罗振玉的最后一句故意说得很大声,可能生怕自己的内心听不到。
伴随着罗振玉振振的言辞,凯哥终于松开了自己一直拦在腹部的左手,将那插在他腰间,隐于宽大T恤中的一把小型菜刀拿了出来并扔在了面前的茶桌上。罗振玉见此不禁惊惶着后退了一步,机警地看着凯哥渐渐挺起的后背以及桌上那把稍有锈迹但也透着白光的菜刀。
“我今天本来是要去杀人的。”凯哥将头后仰了一下,鼻息间穿出了清晰的摩擦声。
“但我忘了我要杀的是谁,但不管是谁,我总归是要杀人的。”凯哥又将头后仰了一下。
罗振玉继续后退,并左右查看着能够被拿来防御的“武器”,懊恼着自己起身的时候没有将手机攥在手上。
凯哥高扬的头颅突然没了力量的支撑,就连挺立的上半身也开始无力地向下收拢。
“你问我要什么?看到没,我今天是要杀人的,我要的是人命!但可笑也可悲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拿起了刀,而那刀所真正指向的人究竟是谁,就如很多人忘了自己的行为和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去做,这种情况对常人来说最多算是愚蠢,可对我来说是却致命的。因为那些我正在做的我自己无法控制,我做过了的我自己又不记得,那些我害怕着的却在某一个时刻不具对我的任何威慑,我所在乎的也在经过之后被我自己给彻底地摧毁了.......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对自己灵魂的控制,我想要那了解后的安宁,我想要能时刻被真实情感缚着的不自由,我想要彻底的真实或者是全面的虚假,我想有人来对我说:‘你现在所处的境遇是有根有据的,我与你一样理不出这情中的所以然,所以你疯地理所应当,你痛苦地合情合理,可即便这样,你也不能去杀人,因为你并不是罪恶本身,更不能将自己就此沦为罪恶替代品’。”说完,凯哥朝身后的罗振玉扭过身去,可在半途就停了下来,只给到了罗振玉一个侧身,他的目光似在斜睨着罗振玉,却又好像只是对着窗外的黑暗在望眼欲穿。
罗振玉谨慎而机敏地缓步来到凯哥的座位前,确认着侧着身的凯哥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于是悄摸着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刀快速地藏在了身后,脸上也终于又有了把控一切的满意神情,一边左右查看着掩藏那把刀的最佳角落,一边自以为是地去聊些什么以进一步转移凯哥的注意力。
“你看这外面,以前你在的时候不过就一条破旧的老路,如今这广场,这气势........什么都变了,人能不变嘛!我在变,你也在变,但总归还在变,能变坏,也能变好嘛!”罗振玉说着就把刀塞进了他旁边酒柜的一个夹缝中,也结束了自己无意识地胡言乱语。缓过神的罗振玉用着一种讶异而尴尬的神情回应着凯哥意外向他投来的感怀而渴望的目光,而凯哥眼中那被点亮的火光瞬而被罗振玉的不解给彻底浇息了。
“怎么了这又,我们哥俩重逢,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来来,先喝口茶,润一润!”罗振玉此时已经回到了自己刚刚坐的位置上,端起了凯哥面前的那个茶杯又递了过去。
这次,凯哥的意识终于捕捉到了眼前的这个“邀请”,他于是缓缓抬起了双手想要去接过那杯茶。
“哟,这手上.......”凯哥手臂上明显的伤痕,刺激出了罗振玉脸上三分惊错、七分厌恶的神情。
凯哥立刻将手收了回去,愧馁地垂下了头,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着。很快,在他那不安的动作之中渐渐掺进了越来越多愤怒的成分,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里那似要脱缰而出的暴戾,可呈现在外的却是双手不受控的用力捶打;他牵制着自己的骨骼与肌肉,脸部因着这种强力的克制开始涨出了根根青筋,可他所能表现的却只是加倍的暴虐与可怖的威胁。
“咦......嘿.......那女的又欺负我,他就住在我家楼下,我拿着刀.......我......我.....我要杀.......杀........”凯哥的双手不协调地捶打着扶手,似被人用力扼住喉咙般的挤着自己声音。
罗振玉见这情形,慌张着簌簌站立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朝着楼梯口的方向退去。楼下的女人拉着个男人匆匆跑上来查看,可还没等二人看清这楼上的状况,那其中的瘦高男子身上便传出了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这铃声吓的罗振玉对着那男女龇牙咧嘴,这铃声也让凯哥那努力克制着的情绪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