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北仑港横空出世
从中国地图上看,雄鸡造型的版图,颔下和腹肌部位是漫长的海岸线,沿线大大小小的港口星罗棋布,宛若镶嵌在美女裙摆上的一串串珍珠。而在杭州湾南侧与东海岸交汇的地段,天台山余脉向东北奔腾而来,四明山基神秘地潜入东海,形成逶迤起伏的岛礁地貌,人们叫它舟山群岛。而在舟山群岛半环式的亲切怀抱中,有个泊位、桥吊、龙门吊、集装箱极度密集的所在,那,就是现在世人熟知的北仑港区。
如果说,中国海岸线上的大小港口是美女裙边上镶嵌的明珠的话,那么,北仑港无疑是其中最闪亮的一颗。
如果说,镇海港区是宁波舟山港发展的序幕、预演的话,那么,北仑港区建设,可以算得上是正剧和第一波高潮。
而有趣的是,这正剧的主角,却是由配角转换而来的。仿若某台戏剧开演后,主角配角先后登场,配角临场发挥得好,演得异常精彩,获得观众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主角的光彩。
北仑港区1978年登场时,的确是个配角。
事情缘起于宝钢,过程有点复杂。
建设宝钢的时代背景是这样的:1976年10月,党中央公布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文化大革命”结束。经过一段时间的揭批查活动,全国局势趋于稳定,发展经济被提上议事日程。针对当时中国钢铁行业严重落后于世界水平的实际,中央领导层决策,计划拿出300亿元人民币,全套引进最先进的日本炼钢设备及技术工艺,建设一个特大型钢铁厂,一举缩短中国钢铁行业与世界钢铁行业的差距。
这,自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重大决策,也是中国钢铁行业飞跃的一次历史性机遇。
这消息,犹如一块巨石投入东海,掀起一层层冲天大浪。浪柱落下后,还产生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波及远方。这一消息一时成为一个全国性话题。
这个超大型钢铁厂花落谁家,显然就会带动谁家的GDP“噌噌噌”地往上升。各地领导各显神通、竭力争取,各路专家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广大群众也跟着街谈巷议,争得面红耳赤。
据说,在纷纷攘攘的议论中,选址方案最终指向了上海和宁波。力主落户上海的意见认为,上海是中国工业重镇,具有完善的配套设施,再加上上海拥有大量人才,可用于将来钢铁厂的经营管理。力主选择宁波的意见则认为,坐落在黄浦江上的上海港并不适合装卸大吨位、大批量的矿石,而宁波具有漫长的深水岸线,建港后能靠泊大型船舶,可满足大型钢铁厂的矿石之需。
两个方案,各有利弊。最终,在上海宝山建设大型钢铁厂的方案胜出。这就是后来人们口中的“宝钢”。既是宝山之钢,又是中国宝贝之钢。好名字、好寓意啊!
选址方案尘埃落定,没了宁波的戏。但中国本地没有大批量的优质铁矿石,需要从澳大利亚、巴西等国进口1000万吨铁矿石,必将采用10万至15万吨级海轮装运,而长江沿岸和上海港水深有限,进不了大吨位海轮。如果用2.5万吨级货轮直接运抵宝钢,每年要多花1.2亿美元。1.2亿美元,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笔者记得当时中国外贸总额大概是134亿美元。因此,能否在宝钢附近寻找到一个优良港湾,建设起深水泊位,成为宝钢上马的关键问题之一。
难题再一次出现在决策者面前,客观现实把宁波北仑港推到前台。
有老同志再次提出当年的全国港口建设方案,提议在宁波深水岸线处建设大型铁矿石码头,用水水中转的办法,将大型进口铁矿石船舶减载后,再运往宝钢。这一思路得到高层领导和专家们的赞同。1978年1月,中央作出在宁波建设宝钢配套港口的决策,并批准了宝山钢铁厂水运建设的方案,要求尽快开工建设。
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闻名天下知。自此,宁波北仑港以配角的身份登台。
北仑港所处地理位置非常独特和优越。它位于甬江口门东侧、金塘水道南岸。舟山群岛1300多个岛屿形成半圆圈的天然屏障,仿佛把北仑一带紧紧抱在自己温暖而平静的怀里。北仑港区轮廓呈长方形,东西长52公里,南北宽29公里,海岸线长达170余公里,岸坡陡峭,适宜建港。当年曾有专家算过一笔账,如果将北仑港岸线全部开发利用起来,可建各类生产性泊位285个,其中万吨级以上泊位152个。宁波人向外人介绍港口时,总是说,北仑港水深流稳,不冻不淤,天然良港,世界少有!这既是出于自豪说的话,也是实情。
北仑港的名称不是与生俱来的。据知情者向笔者介绍,最早并没有北仑港这个名称,而是笼统称为宁波新港。后来,领导觉得新港自己应该有一个叫得响的名号。叫什么呢?新碶港吧?因为,港址所在地叫新碶镇。不好,不像港口的名字,被人否定了。那叫毛礁港吧?因为港口对着的海域中有座岛屿叫毛礁岛。叫了一段时间,觉得这名字太粗糙太老土了吧,配不上我们大港的气派。人们又自己把自己否决了。此时,负责设计的工程技术人员,在一张五万分之一的海图上仔细寻找,并实地巡海踏勘,发现港口海域内还有一座面积不足两亩的小岛,叫北仑岛。东海涨潮时,小岛大部分会被海水淹没。退潮时,它又顽强地浮出水面,屹立在海中。北仑?北仑!这个北仑岛的风貌形象、精神气质、名字读音都很好呀,何不把新建的大港叫作北仑港呢?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北仑港就被传开了。传到决策者那里,决策者也认为北仑港名称很好,有形象、有气势,又叫得响。就这样定了,新建的大港就叫北仑港!
关于北仑港,还有一则流传甚广的笑话故事,笔者曾听不少宁波人复述过,但凡听到的人,都会捧腹大笑。故事说的是,当时担任宁波市主要领导的一位老同志,只会说宁波话,连洋泾浜的普通话也不会说。有一次,宁波市在北京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介绍宁波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那时,此类新闻发布会,还没有后来“新闻通稿”之类做法,全凭记者耳听手记。这位领导在概括宁波改革开放经验时,把文字上要表述的一靠政策、二靠机遇、三靠北仑港,用宁波方言说成一靠“警察”、二靠“妓女”、三靠“不能讲”。这方言土语,把在场的媒体记者说得一脸愕然。这个“不能讲”,是指什么呢?警察、妓女都讲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呢?莫非是走私军火,抑或是贩卖毒品?哎哟喂,这个宁波可不得了,可了不得啊!会议主持人明白记者们听岔了宁波领导的方言,只得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复述一遍,又作了些解释。原来,“不能讲”其实是“北仑港”呀!哈哈,哈哈,顿时,整个发布会会场爆发出一片笑声,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声,还笑出了泪。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笑话宁波话的经典桥段,却在无意之中扩大了北仑港的影响。
这,自然是后话。
横亘在建港人面前的道道难题,并没有故事那般轻松和幽默。
彼时,宁波港务局属于交通部为主管理、浙江省协助。部省联合发起北仑港建设大会战。交通部从全国各地工程队和科研院所抽调精兵强将,组建起北仑港建设指挥部,还特派交通部基建局局长子刚担任总指挥。
子刚是典型的燕赵汉子,早年参加北京大学地下党组织。后因革命需要而肄业,专职从事交通行业领导工作。他身材高大,方脸浓眉,平时喜欢游泳,戴白色凉帽和太阳镜。戴凉帽是因为他想遮挡南方的太阳,戴太阳镜则是由于在广州一个工程现场一位职工操作不慎,致使钢筋弹跳,造成他左眼损伤失明。
作为建港总指挥,子刚了解北仑港一期工程全部内容和工作开展的艰难:他们要在一片滩涂上,建设1个10万吨级矿石码头泊位、2个2.5万吨级矿石码头泊位,岸线总长1315米,年通过能力2000万吨。码头采用引桥式布局、高桩式结构。码头前沿水深18.2米。然后,在一块晒盐场上构筑7.6万平方米堆场。同时配置装卸设备,诸如卸船机、装船机、取料机等。
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了子刚和建港人肩上。
子刚习惯紧抿宽厚的嘴唇,反背着双手踱步。他不苟言笑,特别廉洁,对己对事要求极其严格,甚或近于苛刻,这是子刚留给同事们的印象。当年他已五十挂零,仍与职工一样住临时房,白天办公,晚上住宿。没有地方游泳,他就在附近找条小河浜过过瘾。食堂炊事员心疼他,偶尔在他的清汤面上盖个荷包蛋,他都会严厉批评,并把那个荷包蛋退还给食堂。他有时回京,搞后勤的同志准备点宁波当地土特产,他一律拒绝,且严肃批评。不久,为接待日本专家,指挥部凑钱造了一个档次稍高些的外宾招待所,但子刚从来不在外宾招待所吃饭。一段时间下来,谁都知道了子刚总指挥的人品和风格,再也没有人那样做了。后来,子刚回京,担任交通部副部长,建港副指挥的邵尧定曾到过子刚副部长家,真的是空空荡荡、破破旧旧。邵尧定形容子刚副部长家就像一户穷人家。
建港人说,当时人们那么拼命,那么吃苦,与像子刚这样的一批领导干部严于自律、以身作则分不开。
那时,真的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放眼看去,北仑港址是一片荒凉滩涂,滩涂上长着茂盛的芦苇。在诗人眼里,芦苇好浪漫,吟诵出诸如“芦苇萧萧吹晚风,画船长在雨声中”“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等诗句。在建港人眼里,芦苇却是需要消灭的对象。一潮一汐,带来浑浊的海浪、漂浮的杂物,还有四处乱窜的螃蟹、跳跳鱼。指挥部号召学习大庆“干打垒”精神,用的住的全是临时房。这些临时房,用红砖砌毛墙,外面不刷石灰。用毛竹做屋架和椽子,然后覆盖上油毛毡,就算屋顶。门窗用芦苇编织而成,室内铺石渣作地。有时,蚂蟥会爬进人的鞋子内。外面下大雨时,房内下小雨,人们只得穿着雨鞋进出。最高兴的自然要数那些花脚蚊子,屋内室外,白天晚上,它们嗡嗡嗡地叫着,似乎一万余名建港人的到来,为它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吸血对象。
但人们全然不顾艰苦的物质条件,全身心投入北仑港大会战之中。那种工作状态和精神风貌,令后来者叹为观止。
笔者在宁波舟山港采访时,非常幸运地找到了《北仑战报》第一期。这是一份油印小报。说它为“报”,其实有点勉强,它只是一份用钢板蜡纸刻写、用油墨印刷的文字。而今的年轻人可能不知油印小报为何物,其实,在铅字印刷尚未普及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油印小报是基层的主要媒体。笔者就曾在农村生产大队刻写油印小报多年,向人民公社社员宣传当时的形势和方针政策。
《北仑战报》创刊于1978年5月1日,由浙江北仑港建设指挥部党委政治部编印,8开2版,不定期发行。唯一让笔者感觉惊讶的是,它的报名和付印日期为红色,在当时林林总总的油印小报中,格外引人注目。这说明这份油印小报需要套印,那就意味着多一道工序,多花些钱。
现在再来阅读创刊号上类似发刊词的《见面话》,我们仍可看出彼时的环境、氛围和语言风格,感受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以及青春燃烧时发出的火光。“东风万里舞战旗,神州四海春潮急。各路大军下北仑,立志海港创新业。”
还有人还在《北仑战报》上发表了一首顺口溜:
新闻大标题是《会战干部进点抒豪情,誓在新长征中当尖兵》。
从这则新闻中,笔者了解到,为高速度高质量完成北仑港建设工作,浙江省委当时又抽调150多名干部和技术人员参加建港大会战,于4月中旬先后进点。参加本次大会战的有交通部三航局设计处、水运规划院、交通科研院、一航局二航局四航局设计院及浙江省交通局等。科研设计人员仅仅用35天时间就初步提出设计文件,创造了高速度。
受访者还告诉笔者,军人出身的交通部领导,自己用电话召集码头水工工程承建单位三航局、四航局负责人,要求确保码头水工工程于1981年底竣工。“这工期也太紧张了吧!能否……?”接电话的人有点犹豫。“不!不容商量,这是命令!你不知道吗?我是军人,你没在部队待过吗?军令如山!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以上这些,都是当时人们的真实想法和做法,带有那个时代的特征与洒脱。如果我们拂去时间旧痕,就能从中感受到当时人们火一般的热情和大干快上的迫切心理。
气氛归气氛,要求归要求。采用直径1.2米、长60余米的大型钢管桩建造10万吨级高桩式矿石码头,在中国还是首次。
从日本进口的20米钢管,又长又重。建港人面临的难题是,怎样将它们从镇海港口运抵施工现场。子刚总指挥准备向交通部申请要几辆40吨平板大卡,用来运输这些笨重家伙。但这个方案是否可行,子刚自己也觉得没有把握。
对工程建设,子刚的作风是民主的,他找分管工程技术的副指挥邵尧定商量。邵尧定来指挥部前在宁波地区行署工业局任局长,是高级工程师,熟悉工业交通行业。
邵尧定听了子刚提的方案,略一思索,说那样恐怕不行。为啥?北方汉子子刚一时不解。邵尧定给子刚解释道:“部里给不给车先不说,即使给了,得有大型载重卡车能行驶的路吧。现在我们通往码头施工现场的,仅是一条窄窄的低等级公路,大型车辆无法跑呀!”“对呀!”子刚一拍脑门,蓦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说:“那……怎么办?”邵尧定说他也在思忖这事:“子刚同志,我们找些人一起商量商量吧。”
子刚、邵尧定找人一商量,结果还真的想出了一套土办法。他们采用普通卡车加拖车,将主车与拖车连接起来,但彼此隔开一段距离。然后在两个车板内设置钢管支架,再把钢管放在支架上,这样就可以拉着跑路。待把钢管拉到附近一个小山坡后,先让焊工按照工程要求,将3截20米长的钢管焊接成一根60米长的钢桩。尖桩一头,用电焊焊死,另一头用木塞封住。这一来,钢桩成为空心物件,可漂浮在海上,只要用条小舢板就能拖动,让钢桩听话地到达施工方位。然后,用打桩机吊起这些钢桩,砰砰砰地嵌入海底。
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被众人巧妙化解。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码头施工在露天海岸边展开,潮水高低不定,水深近20米,底下潮流湍急。打桩船漂浮在海面上,受潮流撞击和牵引,容易发生颠簸、晃动,甚至移位。一不小心,打桩机就会打偏。原本自以为码头施工经验丰富的三航局、四航局,在第一次试验性打桩时,采用常规施工技术,谁知钢桩在抵达海底岩石层时,方向把握不准,钢管底部开裂,结果铩羽而归。
总指挥长子刚、党委书记程精业要求两个航局领导冷静下来,组织攻关。航局领导于是静下心来,组织工程技术人员在试桩中不断摸索。大家根据北仑港码头的海况和地质条件,调整试桩方案和工艺技术,创造了“十缆驻船法”,使打桩船在大海风浪中保持稳定,采取“中心开花”打桩顺序,还研究出适合嵌岩式打桩法的半封闭桩尖,改善挤土效应,终于一举攻克打桩难题。
在举国同庆新中国成立29周年那一天,北仑港码头第一根管桩试验成功。
1978年底,初冬季节。远离宁波的北京城里,正开着一次后来影响到中国历史进程的特殊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中央最高层一致决定,将全党、全国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这就是载入史册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
大会闭幕后的第一天,是12月23日,上海宝山钢铁总厂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动工兴建,从而将自己的开工与党的重要会议紧紧联系在一起。
那天,宝钢工地激越的锣鼓声,似乎漫过初冬的江南田野,传到了宁波北仑港。
1979年1月10日,宁波北仑港工程正式开工。庆祝仪式简短而热烈,彩旗在朔风中飘拂,映红了半边天空,映红了金塘水道。万众瞩目下,为北仑港而新组建的中交三航局四处的员工们,带着满脸喜悦与自豪,奋力打下了北仑港工程第一根管桩。
北仑港建设,不但要与技术较劲、与时间赛跑,而且因地处东海沿线,还要与自然周旋、与风浪搏斗。抗台风抢险情,是北仑港建设的“保留项目”。
1979年8月下旬,一场罕见的12级强台风正面袭击舟山、宁波地区,北仑港工程刚刚完成F形框架围囹,耸立起来的码头迎来严峻考验。
从空中俯瞰,北仑港F形码头,犹如一把弓箭同时射出去的两支箭,顶端距离岸线有一两百米,最易遭受风暴潮的冲击。
天空不知从哪里召集来如此厚重的乌云,也不知从哪里借来如此强烈的大风。狂风卷起小山般巨浪,哗哗哗,轰隆隆——像疯狂的野牛群,嘶叫着,又踢又咬,向平台冲来,一波又一波地扑向簇新的顶端泊位,似乎铁定了心,要将坚固的堤坝撕开一个个口子。
建港总指挥子刚和指挥部人员、抢险队员此时早已赶到风浪第一线。为了谁到第一线,子刚还与指挥部党委书记程精业争执了一回。程精业认为自己是浙江人,在省计委工作过,对台风海潮比较熟悉,心底里又想到子刚总指挥左眼失明、右腿受伤,不能让他去海边。而子刚则认为自己是总指挥,哪有总指挥不上前线的道理?最后,程精业拗不过倔强的子刚,只好由着他去。但对身边陪同的工作人员再三叮嘱,务必保证子刚总指挥的安全。
此刻,子刚用自己仅有的一只眼睛,十分艰难地观察台风变化和潮水水位,一边冷静地指挥大家抢运抗台物资。
上午9时许,台风借助潮水,潮水借着风势,轮番进攻。很快,潮水淹没了堤坝外作为标记点的毛礁岛。但它们似乎并没有收兵之意,而想乘胜追击,一举把F形码头攻下。突然,“哗”的一声,巨浪把毛礁岛西侧50米处的海堤撕开一个缺口。决口周边,立刻形成一个个旋涡。还未等人们醒过神来,一块块砌石被一波波浪涛卷入海底。瞬间,决口迅速扩大。海水似乎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出路,嚷嚷着涌过决口,向堤内倒灌。
情况万分危急!子刚不由自主地冲前一步,但很快他被身边同志拉住:“子刚同志,危险!”
危险?他子刚难道不知此时此地危险吗?自交通部决定派他担任北仑港建设总指挥起,他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此刻,他更是责无旁贷。大堤后面,不远处就是指挥部,附近仓库里堆放着国家用外汇购置的设备。还有,稍远处,是一个个村落,住着几千户农民兄弟……
想到这些,子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用尽全力喊出:“同志们,随我来!”话未喊完,他早已顶着风浪,带头跑向决堤处。
“跟上子刚同志!”“跟上子刚同志!”一大批人跟在他身后,义无反顾地冲向决堤处。然后,站成一长列,组成人工“传输带”,将一块块石头传送到前面,丢进缺口。还有一拨拨工人,背起百斤重的沙包,一路小跑,然后将沙包投向决口……
台风狂浪似乎要考验建港人的意志。一包包泥沙、一块块石头,丢下去,溅起一点浪花,瞬间即被吞没。子刚有点焦急。这样不行,得改变战术!
正在此时,只听他身后响起一个嘶哑但仍显高亢的声音:“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大家都快下去!快!”风声雨声中,这声音似一个响雷,让大家震惊。子刚回头一看,这不是三航局四处401队党支部书记杨居仁嘛!
子刚刚想阻止,但已来不及了!只见杨居仁纵身一跃,跳入潮水中。紧接着,“扑通”“扑通”,汪明华、汪惠君、叶建超、陈良骅等人相继跳了下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汹涌扑来的潮水。他们腰间拴着白棕绳,把绳子另一头交给岸上的人。子刚一再叮嘱堤上的人们千万注意抓牢绳子,确保海水中人员的安全。同时,他继续指挥堤坝上的人向海中抛甩沙包、槽钢。杨居仁指挥水中的众人,借着潮水的劲,调整物件方向,稳固基础。
经两个多小时激战,决口终于被堵住,潮水乖乖地后退回东海。
在距离此事41年后的2020年10月22日,在凉爽的秋风中,笔者坐在中交三航局宁波分公司会议室里,采访了当年迎战台风恶浪的杨居仁、许凤宝等老同志。
杨居仁今年已77岁,脊背笔直,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思维敏捷,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许多细节。回忆起1979年抗台抢险那些事,他显得风轻云淡。他坦言,事情过去,也曾有过后怕。当时跳下去,万一被潮水冲走了呢?那就真完了。但想想因自己和工人们这么做,保住了工程,保住了设备,保住了村庄和人们,他又觉得自己当年那样做是对的,非常值得。谈到北仑港建设总指挥子刚,他说子刚同志工作抓得很紧,对己对人要求很严。谈到港口建设,他的口气明显变得自豪。中交三航局宁波分公司是交通部专为建设宁波港、舟山港而新组建的。宁波港、舟山港,还有部分上海港码头都由他们修筑,他们被赞誉为“筑港劲旅”。仅这一点,就可以让他觉得一生无憾。
然后,他向笔者讲述了两件小事,使笔者感慨万端,略觉酸楚。一件是,当时抗台抢险之际,他穿着一双塑料凉鞋。跳水之前,忘了脱鞋。后来不知那双鞋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回到家后,因而受了爱人批评。现在想起此事,他还感觉有点委屈呢。另一件是,台风过后,公司表彰抗台抢险先进集体和个人,但不知什么原因,被表彰的名单里竟然没有杨居仁。也许是人们当时搞混了,也许是公司党委认为杨居仁是支部书记,带头跳进海里是应当的,不必表彰吧。
这是一位多么勇敢坚毅又谦虚真实的老同志啊!笔者的心,被深深地击打了一下。
笔者的心另一次被深深击打,是在采访北仑港矿石码头第一任党委书记肖群的时候。
肖老的家,在一个普通居民住宅小区。那天,笔者和海港集团文化新闻中心的小葛等人轻轻推开了他家的门。
令人意外的是,这位1930年出生、今年已满九十高龄的老人,竟站在客厅里等候我们。他身穿一套极其素朴的旧衣衫,胸前佩戴着一枚共产党员徽章。脸色红润,动作敏捷,说话中气十足、绝不重复。他亲切地拉着笔者的手,打开话匣子,从当年参加地下党、担任武工队长说起,一直到北仑港矿石码头建设的全过程、小细节,滔滔不绝,一说就是半天。
1978年开建北仑港时,肖老已在镇海码头干了3年。时任交通部领导与肖老熟悉,曾称赞肖老“文武双全、人才难得”。那次交通部提出要调集全国精兵强将会战北仑港,肖老就被列为“精兵强将”之一,调往北仑港。肖老至今还清晰记得,部领导居然亲自打电话“命令”他,马上到北仑报到,不带行李,不带家属,住集体宿舍。肖老本来就是军人脾性,二话不说,立马赶到北仑港指挥部。
所谓的指挥部实在不像指挥部。眼前一片荒地荒滩,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不知谁在这块滩涂上种过甘蔗,留下一个破旧小糖厂。于是,几间旧厂房,临时成为指挥部办公室。那时,唯一的文化生活是每两周放一场露天电影。放电影的那个周末晚上,人们拿个小板凳或小竹椅,散坐在临时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上,一边与芦苇荡里飞来飞去的蚊子群徒手“战斗”,一边有滋有味地观看那些老电影。
条件艰苦些真的没啥,肖老他们这些老革命都是从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死都不怕,还怕苦吗?当时担心的是怕完不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怕辜负了部领导的信任。工作自然是夜以继日,连轴转,根本没有什么周日、休息日的概念。记得有一次他去外地出差,走之前那个晚上,一连开了5个会,吉普车就等候在边上。等会议开完,已近半夜,他匆匆忙忙和大家打个招呼,让司机赶紧出发。他自己一屁股坐进车里,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北仑港工程开局还算顺利。指挥部对领导力量重新作了调整分工,肖老在邵尧定副总指挥分管下,具体负责工程设备谈判和采购。彼时,中国港口设备设施和工艺技术非常落后,与世界先进水平差距极大。宝钢的定位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钢铁企业,为宝钢配套的北仑港矿石码头的设施设备也要求世界一流,国家决定从日本引进成套设备,武装北仑港矿石码头。这个引进采购的具体任务,就落到以肖老为主的团队身上。
肖老坦率地说,由于10年“文化大革命”,闭关锁国,外界信息不通,他们与国人一样,把万吨级轮船看成是“巨轮”。不要说10万吨级码头的成套设备,连10万吨级的船舶都没有见过。1979年的某一天,肖老带着谈判组人员远赴日本大阪港口考察,第一次看到靠泊在大阪码头的一艘10万吨级轮船。该船全长300余米,约有10层楼高。啊?10万吨级轮船有这么大呀,那才配叫“巨轮”呢!肖老和考察组的人都惊呆了,大家尽量仰起头,观赏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瞬间感觉到中国港口与世界的差距,感觉到自己视野局限和知识缺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古人还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我们对人了解甚少,对己也准备不足啊。
谈判难度极大,但还得硬着头皮谈。北仑港等着安装成套设备,中央领导层也在关注着。肖老自己先定了定神,开始谈判的前期工作。好在还有中央有关部门的同志现场指导点拨,不至于出大错。
但凡与日本厂商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日本人待人彬彬有礼,一见面,总是点头哈腰,嘴里一迭声说着“嗨,嗨(是)”“哟西,哟西(好)”,“由乐西戈(请多关照)”,说中国是日本人的老师,日本对中国很尊敬,等等。但在涉及实际利益的谈判中,日方往往寸步不让。
双方的差距和分歧显而易见。肖老他们对国际港口设施设备的制造技术和市场行情不熟,谈判时往往陷于被动。肖老还举了一个例子。当时每天上午谈判,下午交换谈判记录。一看日方记录文本,都用彩色打字机打印,规规整整、清清楚楚,装帧精致漂亮。而中方记录文本,却是用圆珠笔、复写纸誊抄,还要经各级领导审阅同意。审看的人一多,纸张都卷起了毛边,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拿不出手也得拿啊!肖老后来想通了,中国就这个现状,得承认差距,得向人家学习。但中方毕竟是买主,日方想着怎么把设备卖给中国,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最大的本钱。我们应当不卑不亢、有利有理有节,不能被他们带节奏。要掌握主动权,主导谈判,让日方作出尽可能多的让步。
就这样,半年时间,肖老团队与日方厂商团队谈技术、谈设计、谈标的、谈程序,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应对,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砍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终以较为合理的价格和引进方式成功赢得谈判,并顺利签约。在签字前,日方代表团团长真诚地对肖老说:“搞了几十年外贸,还没有碰到过像您这样的谈判对手。真服了您啦!哆沫,阿力额哆(谢谢)!”
老将出马,一炮打响。肖老被港口人视为凯旋的英雄。
因第一次成功,肖老之后又受命领衔组建团队,开展北仑港二期工程20万吨级设备的谈判。
此时,宁波北仑港渐渐声名鹊起,从“不能讲”到天下讲。二期工程设备事关北仑港未来发展,国家有关部门高度重视,已担任宁波港业务顾问的肖老,自然信心更足,游刃有余。
采购团队由中国机电设备招标中心、交通部进出口公司和宁波港代表组成。他们采用国际招标方式,吸引8家国际著名港口制造商前来投标。经遴选,先留下3家。然后,货比三家,进行压价。多数人认为,经过几轮竞价,余地已很小,最多就是去掉些零头碎尾。作为宁波港方代表的肖老,却不这么看。他对3家入选公司作了分析,把目标选定为芬兰柯尼公司,认为他们的报价还有较大压缩余地。肖老跟参与谈判的有关人员吹风,多数人都摇着头。有人甚至嘲讽肖老是土老帽,根本不懂国际谈判。
谈判在北京友谊宾馆进行。先由国家部门一些处长轮流上场,果如所料,双方谈判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什么进展。肖老却胸有成竹,看到时机已到,便跃马杀入。他把自己当武工队长时声东击西、各个击破的游击战术用到了谈判桌上。兵不厌诈,出奇制胜,详细分析对方报价上的漏洞和矛盾,戳中其软肋。见对方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肖老便进一步利用对方急于达成协议、害怕落标的微妙心理,提出谈判价位底线:在原合同总价不变的基础上,把原合同之外总计124万美元的备用件纳入本合同总价范围。“不,简直不可思议!这,不可能!”蓝眼珠的芬兰人连连摇头。
肖老看出了对方的犹豫和迟疑,反而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如果贵方不能接受这个条件,我们将考虑与别的厂商合作!”
整个谈判场地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肖老当时想,此时如果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人们也可以听见。
对峙。不知不觉中,已近午夜。
“不,不,我们要请示芬兰总部。”
“好,贵方可以选择保密地点与总部通话。我们静候!”肖老和颜悦色地对芬兰谈判代表说。
谈判暂时休会。
北京时间午夜,在芬兰恰好是上午。
漫长的等待。其实也就十来分钟。但在场的人却感觉等待了半个世纪。
参加谈判的柯尼公司代表出现在门口,大家屏住呼吸,且听他说出什么话来。
“我受权向贵方声明:我方总部接受贵方要求。但——”谈判代表拖长声调。
难道,还有什么变故?肖老心里咯噔一下。
“但,请贵方理解,我方是以泪和血来接受这个价位的!”说罢,那位谈判代表还耸了耸肩,作出一个痛苦状。
哦哦,这不是演悲情剧吗?肖老释然后开怀大笑,大家也跟着一起笑了,谈判会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谈判结果很快通过有关部门报到国务院。不久,《经济日报》特刊头版头条刊发长篇报道《招标之星》,介绍此次谈判过程,并予以高度评价。此后,肖老即被人们称为“谈判之星”。
说到这里,年事已高的肖老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像当年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在肖老的记忆里,1980年1月,码头结构施工完成2万余方混凝土的现场浇筑。同年11月,码头平面混凝土预制构件安装完毕,11榀钢引桥顺利合龙。
设备安装紧锣密鼓地同步进行,调试完毕。
1981年10月5日下午,中国远洋上海公司的“宝清海”号10万吨级巨轮,从澳大利亚丹皮尔港装载82630吨铁矿砂进入虾峙门航道,港监引航、拖轮助驳,顺利靠上泊位。
我们成功啦!我们成功啦!这是北仑港10万吨级泊位第一次试用!北仑港人会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还有不少老码头至今保留着自己与“宝清海”轮的合影,不时拿出来翻看一下,回望北仑港的历史和自己的青春。
至1982年5月,宁波港北仑矿石中转码头正式竣工,具备试生产条件。我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型码头惊艳亮相。《北仑战报》曾为此发表评论,用充满激情和略带自豪的笔触写道:“早在60多年前,孙中山先生期望建设的‘东方大港’,如今在共产党领导下,人们已经逐步把它变为现实。苍茫大地,装不下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人们还得借用浩瀚的大海,再把千古历史谱写。”
但后来发生的事,肖老和所有港口人都无法预料到。
宝钢因各种原因停缓建。
犹如晴天霹雳。消息传来,把宁波港人震蒙了。对于彼时的北仑港而言,就像一位已涂脂抹粉、梳妆打扮完毕,静候着新郎上门迎娶的新娘,突然说新郎停在途中不来了。又如一位马拉松运动员,竭尽全力赛跑,已遥遥望见终点,却被勒令在原地踏步。也仿佛一部宏大的交响乐已演奏完序曲,即将进入高潮,所有乐器突然崩坏,造成集体失声。
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肖老当时的心情,焦急、紧张、疑虑全有,还有一点点小愤怒:这不是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嘛!他们说停就停,我们怎么办?虽然,时任交通部部长彭德清亲口告诉肖老:设备封存,工人工资照发。如果全国普调工资,北仑港工人一样跟上。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站在交通部部长位置上,彭部长这个态度应当说很不错了啊!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中学时代曾阅读过五六十部中外名著的肖群,想起了莎翁《王子复仇记》中的哈姆雷特之问。
显然,北仑港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思路是按照交通部方案,暂时封存设备,等到宝钢投产后再启用。由国家下拨设备养护费和人工工资,每年约需700万元。这样做,自然安耽消停。但肖老不想这么做。另一种思路是北仑港开展多种经营,找米下锅,自己养活自己。
北仑港如何选择,能不能经受考验,不仅是时任港埠公司党委书记肖老苦苦思索的问题,还是宁波港决策层要考虑解决的问题。
肖老力主自救的思路。国家经济上还不富裕,绝不能让国家把我们和港口养起来。我们这些人,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能捧着金饭碗,却向国家开口讨饭吃呢。这么大的投资,这么好的港口,闲置三四年,多可惜呀!那些在港口建设中牺牲了的战友,如果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一情况,肯定会骂我肖群没有出息,对不起他们。再说,港口封存以后,设备会烂,人心会散,到时候,真的需要刺刀见红时,这支队伍还拉得出、打得胜吗?不,不能这样。
下定决心的肖老,向建港指挥部也向交通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方案:综合利用,多种经营,尽早投产,搞活港口。他的方案,很快获得建港指挥部的全力支持和交通部的同意。
同意,不等于成功。思路,更不等于现实。北仑港到底可以搞什么?大家一时议论纷纷,意见并不一致。肖老组织人员开展市场调查和设备论证。他们发现,我国每年进口的大宗商品,除矿石外,粮食、化肥数量最多。而粮食的装卸、储运、熏蒸、防火、防爆等工艺较为复杂,且建设周期长、投资大,不太适合北仑港来做。那就选化肥吧?对,化肥,就是那一撮撮白花花的化肥。化肥是农业生产必需品,我国每年进口量极大,且大多在国外包装,国家每年为此要多支付上亿美元。国内只有上海港、烟台港有化肥灌包设备。化肥灌包中转工艺并不复杂,投资少,见效快,创汇多,正符合北仑港的现状和需求。当然,这样做,风险不是没有,主要风险是化肥易散落,弄不好会腐蚀港口设备。不过,世界上哪有没有风险的尝试?哪有十拿十稳的事情?我们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技术上跟进,就一定可以攻克难关。过去战争年代打敌人,不也是这样吗?肖老又提及了他的战争生涯。
决策之后的具体操作,似乎还比较顺利。北仑港通过中国外轮代理总公司,与美国阿索玛公司签订了化肥灌包中转合同。用补偿贸易方式,引进意大利灌包设备。以租赁形式,从香港租来一艘27万吨级的散货船,经过技术人员改装,作为海上化肥仓库和灌装平台。不到半年时间,一切准备就绪。
肖老记得蛮清楚,1982年11月,第一艘满载27万吨磷酸二胺高效复合肥的“云海轮”靠泊作业,由此宣布北仑码头综合利用迈出第一步。试产一年,北仑港没有向国家要一分钱,赚钱养活了自己,支付了港口养护费,还盈利300万元。
后来,北仑港港埠公司既做化肥,又做煤炭,一黑一白,被宁波人戏称为“黑白公司”。
宁波舟山港人又一次显示出与众不同。
说完这些,肖老颇显自豪。“人家说我是港口老祖宗,坦率地说,这个标签当之无愧。”之后,肖老朗声笑了起来。
肖老眼中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笔者明显地感受到了。这是一种为了信仰而终生奋斗、历久弥新的目光,是回首一生无怨无悔、自信坦荡的目光,是一种令后辈不敢直视,但又不得不直视的目光。笔者由衷感佩肖老和与肖老同辈,甚至更早一辈的人,他们真是一群了不起的人。他们用步枪和鲜血砸碎了一个旧的世界,又用热血和汗水开创了一个新的世界。宁波舟山港史,不,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应当清晰地录下他们的步履、眼泪和笑声!
笔者还采访了一批当年参加过北仑港矿石码头大会战的宁波舟山港人,他们从不同侧面印证和补充了肖老的这些叙述和回忆。
初夏的一个上午,笔者与“老码头”张贤彪、李建华、陈亚光师傅等一起走进北仑港区矿石码头,来了个“第一次亲密接触”。
说是“第一次”并不准确,笔者其实在1987年到过建设中的北仑港。其时,笔者任省青联主席,陪同一批港澳青年企业家参观北仑港码头。
久雨初霁。天气难得晴朗且凉爽。蛛网般交叉的立交桥,使当地司机都找不到北。一长溜猩红色的集装箱车辆,成为一道流动的红色。高架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工厂群。北仑区同志告诉笔者,北仑港区建成后,迅速催生了临港产业,形成了石化、钢铁、造纸、电力和交通运输等产业门类,2019年,全区临港产业产值超2000亿元,利润超140亿元,税金超60亿元。谁能想象到,40年前这里还都是稻田或是荒滩。
张贤彪师傅是宁波当地人,1972年插队到市郊半浦公社,当了3年知青,1975年被招收进宁波港,全程参加开挖林大山工程。林大山是北仑海岸线边上的一座小山,当年填埋北仑港矿石码头的石头,大多来自此山。炸完拉平后,林大山作为港口堆场地基。因此说,林大山为北仑港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值得人们尊敬和怀念呢。
张师傅在煤矿码头展厅里,指着一张拍摄于1978年5月的老照片对笔者说,这就是当年爆破林大山的情景。笔者凑近一看,只见照片正中两个巨型馒头般的烟雾凌空腾起,两边是波浪般延伸的烟尘。镜头近处,聚集着一大群戴着草帽的人,正在爆破现场观看。照片抓住了爆破瞬间,还拍出了围观者惊奇、欣喜的表情。透过照片,似乎仍能听到当年那声“轰隆隆”的巨响。
林大山第一爆,意味着兴建北仑港矿石码头工程的战斗正式打响。它与深圳蛇口第一爆具有类似的标志性意义和历史价值。
张师傅几个就在照片上那些围观的人群里,亲眼见证那个历史性时刻。只是,张师傅后来搞机电维修,成为创新工作室带头人,李师傅担任了装卸班班长,陈亚光则一直开装卸机。
3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相互纠正,把已显得有点久远的历史拉近,给笔者描绘了建港初期的大致情形。
北仑港区所在地,叫新碶镇。这是一个新建的小镇,镇上最大的店铺是粮站,此外只有一家杂货店,卖卖烟酒。入夜,唯一的一盏路灯发出幽暗的光,当地农民用的都是煤油灯。港址周边,或是棉花地,或是海涂。爆破林大山、安装卸船机时,农民们都觉着新奇,经常搬个板凳,坐在旁边观看。大部分建港者从镇海港区过来,多少都有点实践经验。早期使用的机械车辆、手拉车、铁锹之类,有不少也来自镇海港区,真是因陋就简,艰苦创业。后来,建港指挥部从日本买回来一批旧车,这种车有两个方向盘,相比手拉车,先进不少,因而极受工人们喜欢。
港口的全套设备是日立株式会社制造的,自然由日本专家负责安装。港口一下子来了30多名日本专家。因设备和技术都是人家的,人家就免不了有点傲。他们只允许中国技术人员在边上看,不许插手。但有一次,装卸船的电源分配出了问题,日本专家一时调试不好。学机电专业的吴金坤一边观察,一边学习,看出了问题所在。随后,他与张师傅等人一起商议琢磨,居然把这卡脖子难题给解决了。他们兴冲冲地拟订了一个分配改进方案,希望得到日本专家的认可。日本人哪能认可呀,他们好像受不了这个气,后来改变图纸,自己贴钱更换配件设备,才算把这事对付过去。
自然,也不是所有日本专家都这样。譬如有位被港口人称为“三好先生”的日本专家,就很不一般。一天,装船机调试完成,人们正打算收工,这位“三好先生”突然发现总控室出了问题,十分着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恰巧那天日语翻译不在身边,一起施工的中国工程人员听不懂日语,不知这位“三好先生”为何着急。正在人们疑虑之际,只见这位“三好先生”转身骑上摩托车,直往总控室疾驰。也许实在是太心急了吧,他在砂石路转弯处,重重摔了一跤。人们从远处都能看见他的手在滴血。但他仍不管不顾,发疯似的冲进总控室,用受伤的手进行调整,由此避免了一场事故。中国工程人员颇受震动,大家感受到了日本人的敬业精神。直至今天回忆起来,张师傅还忍不住有点感慨。
1985年,宝钢开始投产,北仑港矿石中转码头正式启用,步入正轨。
随着工程进展,装卸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公司派陈亚光等4名工人到上海港培训抓斗操作技术,回来后试着自己动手。先易后难吧,日本专家在旁指导,陈师傅他们趁着涨潮时水位高船位也高之际轮班上位,练习抓取技术。
高个方脸、肤色黝黑的李师傅,穿着一件蓝领汗衫,显得朴实厚道。他着重向笔者介绍了自己首次邂逅“大凤凰”轮的难忘经历。那时,李师傅是二班班长。1995年12月6日,他对这个日期记得清晰而准确,因为,那天是北仑港矿石中转码头第一次接卸30万吨级巨轮的日子。当李师傅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段时间内,真的很兴奋。这说明,阿拉北仑港相当了不起,能接卸那么大的船。这不是阿拉港口人的梦想吗?有时,睡梦中也会出现巨轮身影。李师傅当时的心情,有点像临战前匍匐在战壕里的战士,有点紧张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与亢奋。
装卸前夕,公司领导专门召开“工前会”,把40多位司机叫到一起,进行专题动员,群策群力,研究接卸具体方案,把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因素都考虑进去,确保万无一失。当时北仑港有4台卸船机,为加快卸船进度,决定4台设备全开。为此,从与会人员中挑选技术最棒的13位师傅准备轮班作业。
转眼之间,巴拿马籍“大凤凰”轮终于来了。李师傅至今还记得,这艘船全长333米、宽62米,船舱平面比3个足球场还大,实际装载量26.1万吨,船身吃水18.6米。据说,这么大的货船,当时全世界只有7艘,而“大凤凰”轮是其中的No.1。
李师傅从桥吊上俯瞰,一时觉得头晕。乖乖,真是个庞然大物呀!
装卸船队按照事先制定的方案开始实际操作。李师傅他们不是没有卸过大船,但这船实在太大了,大到桥吊的悬臂都够不着。彼时,李师傅他们驾驶的桥吊悬臂,最远距离只能伸到离岸38米处,而这条“大凤凰”轮外仓是一艘多用途货轮,上层分隔为三,下层是联通仓。桥吊悬臂不够长,抓斗甩不过去,自然无法抓起矿石。
不过,李师傅他们事先研究过这个难题,已想好了对策。他与其他司机一道,采用抛掷抓斗法,把抓斗抛远、抛准,准确落在最远处的矿石堆,高效完成抓举。白天黑夜连轴转,李师傅轮了3班,终于如期完成接卸任务。
听完上述故事,笔者一时兴起,极想体验一下高空桥吊的感觉。张师傅自告奋勇担任向导。
说走就走,戴上一顶安全帽,检查一下鞋子,紧一紧鞋带、裤带,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北仑港一期矿石码头全长760米、宽45米。笔者知道,描写码头,其实不必用那么精确的数据,但张师傅对这些数据随口就来,可谓烂熟于心,不用,似乎对不起这位已退休了的“老码头”。
一艘香港籍的“大宋号”轮正在卸货。今天卸装的是最低等级的矿石,张师傅叫它“屙矿”。输送带快速地奔向前方,偶尔见到有些细微矿砂掉落。对比笔者后来考察的几处矿砂输送设备,北仑矿石码头的输送设备像老年人般陈旧和疲惫。是啊,毕竟已过去40个年头,它们能坚守岗位,表现已相当不错了!
来到2号泊位电梯口,张师傅娴熟地打开门。电梯极为简陋,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三四人。张师傅说,桥吊司机和维修工每天都坐这电梯上下,有时断电,又急于维修,维修工就得徒步爬梯。因此,爬桥吊对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让笔者和陪同采访的小葛先进,自己进入后,关上门,揿一下开关,电梯突然一震,抖抖索索地往上升。
电梯在桥吊悬臂尾部停住。然后,张师傅带着我俩,一路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笔者扶着安全栏慢慢爬着楼梯,那楼梯用钢条构成,中间是空的,将脚下海面分隔成一个个细长条小格子。当停下脚步时,张师傅告诉笔者,脚下离货轮船顶35米左右,离海平面约50米。说完,他让司机陈师傅开动吊机,进行正常作业。
他话音未落,我们所在的8L4号卸船机就轰隆隆地抖动起来,抓斗准确地插入船舱矿砂堆,然后悬臂昂起,卸放进巨大料斗内,料斗下方,矿砂犹如一道黑色瀑布,奔涌着倾泻在传输带上,被迅疾送往码头堆场。
天哪!一下子站到那么高,真的来到了“海上”。如果卸掉钢铁护栏,笔者整个身子是悬空的。耳畔,海风呼呼吹刮着,脚下是剧烈震动的踏板。那种凌空的感觉与坐飞机不一样,与乘坐轮船也不一样。这是一种全新体验。笔者一时心中有点发怵,竟不敢直视脚底下的海面。过了好一会,才恢复常态,开始观赏这独特海景。
阳光下,微澜细波,海面显得十分平静,犹如一位温顺的女孩。稍远处的海面上,几十艘轮船相继扑入笔者眼帘,又渐渐离笔者远去。输送带的隆隆声,伴随着哗哗的海浪声,形成港口特有的音乐组合。
此时,矿石码头已全景式呈现在笔者脚下,像煞一个英文大写字母F。F的一竖是700多米长的钢铁引桥;外侧较长的一横,是大型船舶卸货泊位;内侧较短的一横,是中转船舶装货的泊位。也就是说,水水中转可在一个码头上完成。从上往下看,成排的卸船机、装船机,极有气势,犹似巨型的铁臂阿童木。
在半空中俯瞰良久,笔者眼中的F形突然发生了变化。这哪里是一个F字母呀?从陆地视角看,这F仿佛是一把巨大锁匙,表达着中国人尝试打开海洋宝库的热情与渴望。从海洋视角看,这F分明是海洋射向陆地的一支响箭。它夹带着呼呼的风声,撞击着漫长的海岸线,飞向广袤的大地,提醒人们关注海洋、重视海洋呢。
站在半空中,笔者遥想当年开港的决策者、建设者、参与者、见证者,一时思绪飞翔,想得很多,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