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诗赋优越论”与“经义优越论”
上已言及,大约从英宗时起,论者就开始把矛头对准诗赋,而神宗时的王安石变法,即罢诗赋而专用经义,后经反复,最终实行两科分立。诗赋、经义的升降陟黜,主要由各时期统治集团的政策决定;而之所以变动频繁,则由于议论不定,主张各别,或以为诗赋取之为优,或宣称非经义不可。熙宁之前,争论双方尚能心平气和;熙宁、元祐、绍圣的几次科制大变动,则与严重的党争合而为一,新旧两党多意气用事,必欲反其道而行,以致动用所执掌的行政权力推行其说,态度偏执而少理性。那么他们的分歧何在,各自有何理由?我们在具体叙述制度变迁之前,有必要先探究争论双方的观点,分别标以“诗赋取士优越论”和“经义取士优越论”。
一、诗赋取士优越论
宋代文献中,有关诗赋、经义优劣的议论不少,但新意并不多,以下数家之言,可以为各时期“诗赋优越论”的代表。
熙宁二年(1069),欲变科举之法,进士科罢诗赋,神宗诏朝臣议之。五月,苏轼上《议学校贡举状》(15),略曰:
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为文也,无规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以易学之士,付难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诗赋者矣。(16)
元祐元年(1086)闰二月二日,刘挚上《论取士并乞复贤良科疏》,主张取消熙宁以来实行的经义取士:
(试经义)至于蹈袭他人,剽窃旧作,主司猝然亦莫之辨。盖其无所统纪,无所隐栝,非若诗赋之有声律法度,其是非工拙,一披卷而尽得之也。诗赋命题,杂出于六经、诸子、历代史记,故重复者寡。经义之题,出于所治一经,一经之中,可为题者,举子皆能类集,裒括其类,豫为义说,左右逢之,才十余年,数榜之间,所在命题,往往相犯。然则文章之题,贡举之法于此,其敝极矣。(17)
元祐初,毕仲游曾上《理会科场奏状》(18),认为诗赋、经义之争久不能决的原因,是由于“各匿其所短,暴其所长”:尚诗赋者“不言诗赋之名卑于经义”,尊经义者“不思经义于取士其实如何”。他详细分析了考经义、试赋各自实实在在的利弊,认为“盖经术者,古学也,可以谋道,而不可以为科举之用;诗赋者,今学也,可以为科举之用,而不足以谋道”。他引扬雄“圣人之经幽深阂远,如天地之高厚”语,又引孔子“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语,再以汉、唐诸儒抱经白首,及后世名家如孙复、石介治经之难为证,说明用经术应举之弊道:
熙宁、元丰之进士,今年治经,明年则用以应举。谓传注之说不足以决得失,则益以新说;新说不足以决得失,则益以佛老之书。至于分章析字,旁引曲取,以求合于有司。圣人之经术,遂但为卜利禄之具,要之应举得第而已,岂有正心诚意、治经术谋圣人之道者哉!
毕仲游又进一步指出经义趋时的特点,颇有新意:
夫举子之取名第,止问得失而已。既问得失,则不得不趋时所尚,故王安石在位,则经义欲合王安石;司马光在位,则经义欲合司马光。……虽然,不可以责举子也,彼应举必有得失之虑;既虑得失,则不得不以经义取合于在位之人。王安石在位,而经义不合王安石,则有司不敢取;知有司不取而应举,则不若勿应而已矣。天下应举者无虑数十万人,而人人欲以经义苟合于在位,以卜利禄,则风俗伤败,操行陵夷,未必不由科举之致。故诗赋虽为无用,然作《圆丘象天赋》则止赋圆丘象天而已矣,作《尧舜性仁赋》则止赋尧舜性仁而已矣,虽欲取合于在位之人,其路无由,而取合固已无益,所以不为。
于是他得出结论:诗赋、经义都不能知人之“贤不贤”和“能不能”,只好“姑问其为科举之后便与不便尔”。他认为,诗赋题目“或出于经,或出于史,或出于诸子百家,而习诗赋者必须涉猎《九经》,泛览子史,知其节目精华,始可从事,而策论之中,又自有经义”。因此,诗赋名虽卑,“施于科举,偶得其术而便尔”。相反,考经义则“为《书》者不为《诗》,为《诗》者不为《易》,为《易》者不为《礼》,为《礼》者不为《春秋》,是知一经而四经不知也。虽有策论,而论题自见所出,易于为文;策则人人皆挟策括,以待有司”。要之,经义名则尊,“而施之科举,偶非其术而不便尔”,于是他不赞成既复诗赋,“而又于诗赋之前增大义(即经义)一场”,主张另“设嘉祐明经之科,以待不能为诗赋之人”(19)。毕仲游显然是位坚定的诗赋优越论者,但他不是简单地反对经义,而是以貌似公正的立场,从两者运用于科举考试“便不便”出发,得出用诗赋考试优于经义的结论,较有说服力。
南宋初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卷八中写道:
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先遍读五经。余见前辈虽无科名人,亦多能杂举五经,盖自幼学时习之,故终老不忘。自改经术,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经授之,他经纵读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能通五经,故虽经书正文亦多遗误。若今人问答之间,称其人所习为“贵经”,自称为“敝经”,尤可笑也。
这可与毕仲游“知一经而四经不知”相印证。
孝宗时,叶适作《进卷·士学下》道:
夫科举之患极矣。何者?昔日专用词赋,摘裂破碎,口耳之学而无得于心。此不足以知经耳,使其知之,则超然有异于众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今天下之士,虽五尺童子无不自谓知经,传写诵习,坐论圣贤。其高者谈天人,语性命,以为尧、舜、周、孔之道,技尽于此,雕琢刻画,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词赋。南方之薄者,工巧而先造;少北之朴士,屈意而愿学。众说溃乱,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缪,大义不明,无甚于此。(20)
庆元四年(1198),礼部侍郎胡纮上言:
今之诗赋,虽未近古,然亦贯穿六艺,驰骋百家,有骈四俪六之巧。惟经义一科,全用套类,积日穷年,搜括殆尽;溢箧盈厢,无非本领。主司题目,鲜有出其揣拟之外。(21)
上引材料,苏轼、刘挚等置身于党争的漩涡之中,而叶梦得以下,已进入诗赋、经义两科并立的时代。他们共同的结论,是诗赋优于经义,具体而言,盖不出如下数端:一、从历史上看,以诗赋取士得人为盛。二、诗赋命题面广,知识面宽,而经义则相反,易于揣拟。三、诗赋有创造性,而经术难治,故经义文多出于剽窃。四、诗赋有客观考校标准(声病、对偶等),而经义则无所统纪,为文没有法度,是非工拙,漫不可知。五、经义趋时性强,试诗赋可以超脱于政治权力之外。以上论点,大多见于上节所引孙何论中,而又有所发展。
二、经义取士优越论
早在唐代,就有进士科取以经义的主张。宋代坚持“经义优越论”的代表是司马光。他早在王安石变法之前,就主张以经义取代诗赋,而在元祐初罢新法时,仍坚持其说,可谓一以贯之。英宗治平元年(1064)四月十四日,司马光上《贡院定夺科场不用诗赋状》曰:
准中书送下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吕公著劄子:“……窃闻昨来南省考校,始专用论、策升擢,议者颇以为当。……欲乞今来科场,更不用诗赋。如未欲遽罢,即乞令第一场试论,第二场试策,第三场试诗赋。每遇廷试,亦以论压诗赋,为先后升降之法。……如允所奏,即乞预行告示,令本院定夺奏闻者。”当院看详:近世取人,专用诗赋,其为弊法,有识共知。今来吕公著欲乞科场更不用诗赋,委得允当。……御前除试论外,更试时务策一道。如此,则举人皆习经术,不尚浮华。若是依旧不罢诗赋之时,即先试后试,事归一体,别无损益。(22)
司马光又在次年十二月十七日所上《选人试经义劄子》中说:“(举子)就使自能作诗,施于治民,亦无所用,不可以此,便为殿最。”(23)要之,在司马光眼里,诗赋是“浮华”而不可用以“治民”的闲言语。
熙宁二年(1069)五月,吕公著上《答诏论学校贡举之法》,以为“昔人以鸿都篇赋比之尚方技巧之作,此有识者皆知其无用于世也”,主张“可罢诗赋而代以经,先试本经大义十道,然后试以论策”(24)。同时,苏轼上《议学校贡举状》,反对罢诗赋(已见上引)。神宗读后,曰:“‘吾固疑此,今得轼议,释然矣。’他日以问王安石,安石曰:‘不然。今人材乏少,且其学术不一,一人一义,十人十义,朝廷欲有所为,异论纷然,莫肯承听。此盖朝廷不能一道德故也。故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赵抃是轼言,安石曰:‘若谓此科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于是卒如安石议,罢明经及诸科,进士罢诗赋。”(25)王安石在当时所上《乞改科〔举〕条制劄子》中写道:
伏以古之取士,皆本于学校,故道德一于上,而习俗成于下。……今欲追复古制,以革其弊,则患于无渐。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以俟朝廷修建学校。……所对明经科欲行废罢,并诸科元额内解明经人数添解进士,乃更俟一次科场,不许新应诸科人投下文字,渐令改习进士。(26)
元祐三年(1088)三月,在旧党柄政的朝廷中,恢复诗赋取士的主张占压倒优势,而司马光力排众议,上《起请科场劄子》,论诗赋取士之弊道:
至于以诗、赋、论、策试进士,及其末流,专用律赋、格诗取舍过落,摘其落韵、失平侧、偏枯不对、蜂腰鹤膝,以进退天下士,不问其贤不肖……是致举人专尚辞华,不根道德,涉猎抄节,怀挟剿袭,以取科名。(27)
综上所述,主张以经义取士而反对诗赋者,其价值标准定位在“德行”和“用”上,最终看是否有益于“治民”。他们的结论是:经义利于“治”,又可用来统一思想(“一道德”),而诗赋则为浮华无用之文。这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就连后来实行诗赋、经义分科“兼收”的宋高宗,也认为“诗赋止是文词,策论则须通知古今,所贵于学者修身、齐家、治国,以治天下,专取文词,亦复何用?”(28)如果宏观地审视“诗赋优越论”、“经义优越论”者们的主张,盖前者重才气,后者重实学;前者重人文,后者重行政;前者重词章,后者重经术。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双方都很难做到全面、冷静,以理服人,故“两论”长期困扰着北宋科举,只是到了僵持不得已时,才采取折中调和之术,反倒走出了一条较为宽阔的路,那就是“兼收”和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