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亚历山大·格罗莫夫:人是这样的生物
[俄]叶夫根尼·哈里托诺夫
最出乎意料的是,那条人类将在公元2100(3000?4000?)年之前完全灭绝的预言根本没有成为现实。
这也是最合理的。
——亚历山大·格罗莫夫《虚空之王》
我们所有的英雄要么已经自我了结,要么正在自我了结的路上。
——亨利·米勒《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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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前不甚乐观的预测相反,优秀的古典科幻文学在我们的文学史中幸存了下来。来自莫斯科的科幻作家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的作品证实,科幻文学并没有过时,在这个类型中仍能诞生全新的情节,形成探讨某一主题的故事线。在我看来,比起时下流行的奇幻文学,科幻文学所涵盖的问题的广度和深度,以及观点和话题的自由度都要高得多。
有趣的是,亚·格罗莫夫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非常传统的作家,他继承了从俄罗斯哲学散文到苏联科幻、从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到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和美国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的文学传统。总而言之,他写的是俄罗斯文学中十分常见的主题——社会科幻。
但矛盾在于,作家表面展现出的传统性、“与时代脱节”,恰恰与现在人们所定义的科幻传统并不相符,而是更合乎当代科幻的标准。正因如此,作者称其作品具有独创性。事实上,格罗莫夫在现代俄罗斯科幻“新浪潮”中是公认的局外人:他不写动作小说(尽管他的故事剧情起伏,不乏紧张刺激的情节),对奇幻文学也兴味索然。人们尊重他在写作上的成就,啧啧称赞,却没有体现出在杂志上对他的作品发表评论的热情。而亚·格罗莫夫的作品的确值得认真细致地加以分析。
但在继续谈论格罗莫夫的作品之前,我们先整体谈谈俄罗斯当代的科幻作品。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的科幻文学呈现出一种相当奇怪的景象。
苏联知名科幻作家基尔·布雷乔夫在《乌拉尔探路者》[1]杂志上答读者问时曾说道:“我相信,比起现实主义文学,科幻文学能更准确地反映社会状况。”这个观点准确而公正。可以补充一点,科幻文学不仅反映了社会状况(这里也可以指社会上的外部因素),还反映了社会的趋势走向。科幻小说的方向变化反映了社会思潮的演变。仔细追踪俄罗斯科幻文学的历史轨迹,很容易注意到一条规律:一切都在重复。文学也不例外。在社会面临灾难和重大变革的时期,乌托邦(更常见的是反乌托邦)成为文学的主线。18世纪,以“理想国”为主题的作品层出不穷;血腥的1905年[2]后诞生了一批反乌托邦作品;1917年[3]后,乌托邦作品出人意料地蓬勃涌现,同时反乌托邦作品也还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当时,一些人受浪漫主义的革命思潮所鼓舞,眼中看见的是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的光明未来,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可能的不良后果,并试图发出预警。改革为人们带来了曙光,但也教给人们一个简单的道理:革命并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因此,在产生新变革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又一批反乌托邦作品应时而生。
俄罗斯的命运是一个令人担忧甚至痛苦的主题。而这一直是我们文学的重要母题。我们的人民展望未来,迫切地寻求“神的国度”的种种迹象。然而,这类探寻引发的只有一种悲观的信念,即俄罗斯的未来充满疑虑,往好处说,也是迷茫不清的,而且最主要的是,它是无从预料的,这种情况以往从未出现过。人类迟早会放弃乌托邦文学。
列昂尼德·盖勒[4]在《超越教条的宇宙:苏联科幻小说》一书中说道:“乌托邦小说是不必要的,因为它消除了两面性,面向未来而无视现实。它的危险性在于,直接入侵‘禁区’,描绘了未来的具体面貌。”
然而,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我们开始害怕“预测出的”未来(更何况,不幸的是,大部分反乌托邦作者都极具远见卓识)。
过去俄罗斯的社会进程的不可理解性、晦涩性和不可预测性,在作家们(此处特指科幻作家们)心中激起了建立另一种秩序的冲动——在神秘而神圣的或然世界寻找一个理想中的“神的国度”(在每人眼中都各不相同)。作家试图逃避可怖的客观现实,逃离现实社会中的现实问题。在俄国,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取代了18世纪“过度社会化”的启蒙运动者,将艺术与现实“划分为截然不同的领域”(引自塔·阿·切尔内绍娃[5]),使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浪漫主义者喜欢描述转变、破坏性的事物及生命的本真。”(引自纳·别尔科夫斯基[6])浪漫主义者断然拒绝亚里士多德美学的基本原则——模仿自然。“如果现实和艺术相矛盾,还应该模仿现实吗?现实需要被重塑,被改进,只有这样才能被称之为艺术!”(引自塔·阿·切尔内绍娃)对现实的重塑正是浪漫主义艺术的基础。
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俄罗斯科幻作家——谢尔盖·卢基扬年科、H.L.欧迪、尼克·佩鲁莫夫、谢尔盖·伊万诺夫,以及一些“无意识”信奉浪漫主义人生观的奇幻作家,同样遵循这一原则。
莫斯科作家安德烈·谢尔巴克-茹科夫高明地将新一代俄罗斯科幻作家(25至30岁)称为“信息时代的浪漫主义者”。我们这代的科幻作家又重新开始理解世界、追求19世纪艺术的目标——艺术高于现实,改造而非模仿,虚构而非现实,个人而非社会。新一代作品的主角也深具浪漫主义色彩,通常是只身对抗世界的独行侠、骑士,将永远不会被磨灭的梦想——在这个可怕的、抵御着邪恶化身的善之世界中的无限可能——化为现实。推崇奇幻文学(至少是在俄罗斯社会中)是一种对不可理解的社会的正常自卫反应,是将社会问题拒之墙外、消除自身恐惧的渴望。另一个世界甜蜜而迷人,它吸引着你,使你开始相信,自己可以从苏联社会中碌碌无为、饮尽生活苦水的“一具断线傀儡”变为宇宙中“来自地球的主宰”(卢基扬年科小说名)。作者把角色与自身联系起来。飞升和易形的主题在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幻想文学中尤其丰富。
将幻想文学引入我们的文学土壤,本就有着深刻的社会和心理基础。铁幕的“拉开”使西方幻想文学涌进俄罗斯,成为长久发展中的进程的催化剂。毕竟20世纪的科幻作家与19世纪的作家的心境极为相似:“……我们现在最好忘记一切,陷入睡眠,在幻想的梦境中狂欢。”
在我看来,如今的俄罗斯幻想文学中,有两种世界观已经基本成熟:脱离现实的理想浪漫主义(主要以奇幻作家为代表)以及唯物的悲观主义(比如亚·格罗莫夫)。两个主要的主题——建造一个几乎是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或然世界,转向神话式的过往(主要是奇幻小说);或是另一个还在不断发展的主题:灾难后的地球世界,回到反乌托邦的传统(例如亚·格罗莫夫的《软着陆》)。人类的生存问题在当下再次变得迫切起来。我们在20世纪90年代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国家的解体、两次“失败”但不乏血腥的革命、民族冲突、经济混乱、强盗和黑手党猖獗……我们能生存下来吗?我们要去向何方?我们会面临什么?
作家亚历山大·格罗莫夫试图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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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跟各位读者介绍一下文章的主人公了。亚历山大·格罗莫夫于1959年出生在莫斯科,目前仍住在那里。他在莫斯科电力工程学院接受了良好的技术教育——和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许多科幻作家一样(这段时期90%的科幻作家都是“技术人员”,这自然也影响了当时的科幻小说)。他曾担任无线电工程师,偶尔去工地兼职(普通工程师那点可怜的工资早已被口口相传,成为作家和摇滚歌手的灵感之源:“我是个月薪120卢布的工程师,再也没有更多了……”[7])。还有什么?他似乎已婚许久,有个漂亮的女儿。在文学创作和糊口工作之外的空余时间,他是个狂热的皮划艇爱好者,每年夏天都会和家人朋友们去俄罗斯北部的河流游玩数日。
奇怪的是,亚历山大很晚才开始接触科幻文学,那是在他的大学时代。他曾亲口说过,他在那个时期才开始接触书籍的世界(中小学时期,他对文学并不感兴趣),并在短时间内补完了落下的“功课”(现在他是当代俄罗斯最博学的科幻作家之一)。最吸引他的当属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作品。然后,读者格罗莫夫顺理成章地迅速成了作家格罗莫夫,我们很高兴能读到他的作品。
他坚持写作已久(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但其作品直到1991年才面世,当时,这位“年轻”的作家已年逾而立。好吧,罗伯特·海因莱因三十岁才刚刚开始写作,但后来……
格罗莫夫第一部受到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出版作品是长篇小说《平均无故障时间》,其删节版于1994年刊载于《乌拉尔探路者》杂志。虽然当时格罗莫夫还寂寂无闻,但我对这位传承了最好的社会科幻传统的作家寄予厚望,现如今,这样的传统在新兴的奇幻文学潮流之中已经几不可见。很幸运,我没有看错人。在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的作品中,苏联科幻的最佳传统和现代的文学写作手法相互交织。你能从这位作家的每一部新作品中看到他写作才能的进步。他的早期作品不可避免地受到上一代科幻作家的影响(整整一代才华横溢的作家都继承了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衣钵),但他脱离了这种影响,寻得了自我价值,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和世界观。
1995年,下诺夫哥罗德的平行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作品集《软着陆》,其中收录了他截至当时最好的作品。这本书顺理成章地成为近五年来俄罗斯最出色、最耀眼的处女作之一。1996年,《软着陆》被授予别利亚耶夫奖,一年后,又获得了另一项权威奖项——Interpresscon奖。
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的长篇和中篇小说,大体上讲述的是不甚理想、充满风险的人类进化道路,然而这些推论相当可信。作者仿佛在考问人类文明的道德观。有时,他似乎对我们人类太过严厉。浅浅一读即可看出,格罗莫夫的作品描绘出的是令人压抑的晦暗与消极图景:在他看来,人类正试图将自己从地球上抹除。
……《软着陆》的故事发生在不久的将来(21世纪的头25年),地球陷入了新一轮冰河时代。主题本身并不新鲜,也不那么具有科幻感(主旨是关于冰河时代“尚未终结”的假设,以及在21世纪初迎来又一次冰河时代的可能性),但格罗莫夫把这个主题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发挥:“在我看来,是亚历山大·格罗莫夫首次将‘新冰河时代’与人类整体的退化与变样结合起来。”(《软着陆》后记,切尔内赫)气候变化引发了社会上,甚至是基因层面上的某些转变,人类被分为“正常人”和“退化者(变种人)”。问题在于:在一个日益堕落的社会中,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正常人?在一个社会中,唯一能免于彻底灭亡的选项是……建立严酷的独裁……
在格罗莫夫的描绘之下,人类未来的图景似乎阴郁而可怕。但很难指责作家思想浅薄,因为他并非是想用人类全盘毁灭的图景来恐吓读者。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一条贯穿始终的红线,它闪耀着对人类理性不可磨灭的真诚信念,坚信人类千百次走过错误的道路后,终将走向光明。永远如此。作者不无讽刺地将这句话作为创作信条,写进了长篇小说《虚空之王》的序言。
下面谈谈格罗莫夫的文章的阴郁底色。矛盾的是,阴暗色调对情绪的影响远比令人心情愉快的玫瑰色调更为强烈。格罗莫夫唤起人们的意识,他的文章激发人们的思索和争论。不应只考虑明日,更要考虑塑造明日的今日。
真正的天才具有全球视野。一个优秀的科幻小说家在构思时总是放眼于今日,预测当今社会中发生的具体事件可能对未来产生的影响。作家试图避免使文明步入歧途。但这还不够。作品成为天才之作的必要条件——尤其对于科幻作品而言——是具有可信度、客观且逻辑通顺,能使你相信科幻作家的“虚构故事”。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的作品都具有这样的可信度。这名作家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使作品令人信服。通常,阅读他那些基调阴暗的小说时,你会忘记故事中的世界是虚构的。或许这是因为亚·格罗莫夫所书写的完全是一些未来可能出现的真实问题,科幻要素则额外为其增添了一层情绪影响力。
最终,“作家的调查”本质上正在变成一种社会实验。实验方案已经被几代科幻作家所验证过了——人类或一个微型社会在极端情形下会是什么样子。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研究的主要主题之一是权力。在他的每部作品之中,他都对这个我们社会发明的最复杂的机制——权力——进行了一番研究。本质上,作者剖析了这种“现象”。从人类文明灰色的童年时期直至今日,权力以其不同的表现形式,充当着历史长河中的主要角色。它与每个时代共同发展,从未缺席。人类的历史正是一部权力史,记录着权力的诞生、消亡与重塑。一方下令,另一方遵从。世界基于这样的规则而建立,人类亦如是。
在任何时期,作家们都会提到这些主题:自由与不自由,个人对国家机器以及权力的依赖。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萨尔蒂科夫-谢德林[8]到普拉东诺夫和布尔加科夫,从扎米亚京到奥威尔和赫胥黎,从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到海因莱因。后极权时代的作家也无法避开这个主题。
亚历山大·格罗莫夫无疑是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当之无愧的学生,他根据基于现实的新观念探讨了权力的性质,而现实本身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对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和扎米亚京来说,拒绝极权主义制度是自然而然的事。亚历山大·格罗莫夫的作家生涯始于所谓的开放时代,命运给了他机会,客观、公正而深入地揭示了黑与白的细微差别。
亚历山大是一位卓越的反乌托邦作家。其作品关乎权力的多元性及对它的探讨;关乎人类这种奇怪的双足生物,他们以集合名词“人”之名闻名宇宙,他们在错误和失望的道路上徘徊,寻找着光明,坚信有一天,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他们只需要一点点改变。上帝保佑……
“对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除了一点:不能剥夺他们希望的权利……”
而我们正心怀希冀。
1997年于莫斯科
注释
[1]苏联、俄罗斯杂志,创刊于1935年。别利亚耶夫、卢基扬年科等几乎所有知名苏联、俄罗斯科幻作家都曾在该杂志发表作品。杂志编辑部于1981年创立“阿爱里塔奖”。
[2]当年,俄罗斯帝国爆发革命,以失败告终。
[3]当年爆发十月革命。
[4]列昂尼德·盖勒(1945—),法国文学评论家,20世纪俄罗斯文学领域的主要专家之一。
[5]塔玛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切尔内绍娃(1922—2007),苏联戏剧演员。
[6]纳乌姆·别尔科夫斯基(1901—1972),苏联文学评论家、教授。
[7]引自苏联水族馆乐队的歌词。
[8]米哈伊尔·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1889):俄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一度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称霸俄国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