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计算者 被流放的人们
十名罪犯被流放至遍布怪物的异星沼泽,以为天才“计算者”在生存游戏中崭露头角。
如果有谁心血来潮想要尝一下这里的水,毫无疑问,他会发现水味道苦涩,夹杂着难以忽视的腐臭,还明显带点咸味——虽不至于完全不能入口,但绝对足够让任何一个还没渴得就要一命呜呼的人彻底丧失喝水的欲望。
这里的水看起来也并不令人赏心悦目。植物缠结而成的浮毯颇有弹性,往里压入一只杯子或一口小锅,口渴的人能从泥炭悬浮液中慢慢滤出些棕褐色的浆液——液面通常覆盖着一层油膜,而水里总是带着横冲直撞的微小生物的大军——它们完全无害,但即使是没有极度洁癖的人也会对此嫌恶万分。
即使没有携带除盐器或离子交换过滤器,在沼泽里穿行的人也不会渴死,绝对不会。饮用半咸水[1]至少在几周内并不会对人的健康造成威胁,而不适感一如既往地完全是个人问题,没有谁会对此感兴趣。同样地,也从来没有谁关心那些在沼泽地里停留超过几周的人是否面临脱水的威胁。因为在沼泽地里生存那么长时间,已经是种不可思议的奇迹,这需要同样不可思议的运气,至于水质如何就完全不重要了。
确实曾有这样的传说,但并没有统计资料作为佐证。无论是在深渊星,还是在其他被人类征服的星球上,统计学都不研究“不可思议”范畴内的事物。
一辆车身上有司法部部徽的无窗大巴车低低地掠过平坦的沼泽沿岸,在接近能量放射塔时放慢了速度,关闭了反重力系统,伴随着短促的摩擦声降落在了砾石地面上。根据它飞行和降落过程的呆板无趣,可以判断出操纵它的是自动驾驶系统,由于很久以前就已经摸索出一套最适合这条路线的机动程序,系统不会做出别的尝试。一声轻响,车身上撑开了一扇门。舷梯伸出,落到砂石上,像是做鬼脸吐出的舌头。
从大巴上下来的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组,一组手持武器,一组手无寸铁。后者被铐在一条长链上。一共有十个人:七男三女,身着统一的囚服,笨重的鞋子和黑色的紧身裤让他们很难走得太快,更别说跑了;同色的囚衣后背上有个白色的圆圈,它在黑暗中也能发光,但亮度不会强到妨碍瞄准。
其中一个女人抽噎不止。男人们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蠓蚋盘旋,钻向他们的眼。
队伍里有一个面色砖红、身材魁梧的中年军官,戴着普通的中尉肩章,负责押送的士兵们听从他的指令,呈链状散开并武装戒备。即使犯人没有一丝逃脱惩罚的机会,在执行判决的过程中也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有的人可能会认为,因试图杀死他人而丧命比被流放落得更轻松。
第一个被解开镣铐从人链里放出来的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毫不起眼的男人。他被人从背后朝着百步开外、位于塔楼另一边的沼泽轻轻推了一把。一个嘶哑的声音快速地说道:“到那边去。前进二十步,转身,原地待命。走。”
男人揉了揉手腕,回头望了一眼,“警戒网撤了吗?”
“专门为你留着呢。”背后的人不无揶揄地哂笑,“快走,聪明人。你挡别人道了。”
男人开始踏出第一步。走第二步时,他像踢足球一样,鞋尖踢到了一小堆沙砾,碎石呈扇面飞溅而起。这些碎石往前方飞去,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撞上了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并如一片灰云般悬在了半空。簌簌落地,变成细沙。
“我还以为深渊星没有死刑呢。”男人平和地说,“我弄错了吗?”
“塔楼上的!”军官仰起红褐色的脸,高声呼喊道。
一个不同肤色的人从上面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你在睡觉?你是想被关禁闭吗?为什么没有关警戒网?”
“对不起,”上面的人绝望地嘀咕,“啊……沼泽里有动静,中尉先生。”
“还是一样满口谎话。”军官鄙夷地往脚下吐了口唾沫,“即使真如你所说,你所谓的‘动静’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赶紧给我撤掉警戒。我只等三秒,第四秒你就该后悔了。”
“已经好了,中尉先生。”
“别说废话!应该怎么向上级报告?”
“警戒网已撤除,中尉先生。”
军官恶狠狠地加重了呼吸,就在这片刻之间,独自被从人链里分离出来的男人讽刺而同情地看着他。随后这个犯人的肩胛骨间就被推了一下——一下被推过了还悬浮着碎石灰烬的地方。从他还完好无缺而不是被肢解成几千小块可以看出,现在警戒网的确是暂时撤除了。
仅供犯人通过。
“向前二十步。转过身来,原地待命。”
男人顺从地执行了指令。
接下来被解开的是个体态丰满、身形矮小的中年妇女。得到了同样的命令后,这个矮胖的女人转过自己短短的脖子,似乎在找些什么,但显然,她并没有找到,于是把原本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向红褐肤色的军官问道:“可……航天发射场在哪里?”
中尉懒懒地动了一下,女人立刻把头缩回肩膀。
“往前走。”
“我不该……被流放吗,”矮胖的女人一副要哭的样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会被流放的只有……”她抽噎着,随时准备着号啕大哭,“可我不是本地的,我是个游客,我被抓错了……我以为……航天发射场……”
中尉又懒洋洋地动了一下,但意有所指——然后她迈着小短腿、踩着小碎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恐惧而又满怀希冀地回头看。
剩下的人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每解开一个人,人链就缩短一点。所有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命令,并且都毫无怨言地执行了:往警戒网外走二十步,转身,原地待命。排在最后的是个留着刺猬头的大个子,他挑衅地往中尉的靴子上吐了口唾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没有被臭骂一顿,也没有被光束枪往肋下一戳。跟这名犯人莫名有些相似的砖块脸中尉只是温厚地笑笑,“觉得好些了吗,尤斯特?走吧,走吧,不要耽误大家。”
现在他们又连成了一条人链——在隐形的屏障二十步外的地方,距离模糊的沼泽岸线百步之遥。两名士兵花了番力气从车上拖下一个大金属箱,抬出屏障,然后匆匆退回原处。中尉往上一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行了”。直到几秒后,塔台上传来士兵报告警戒网重启的声音,他才懒洋洋地弯下腰,用一簇干草擦去靴头上的唾沫,然后随意地把草丢在跟前。一阵微风将草屑裹挟而去。
“这样,”第一个被释放的人低声道,“就被隔断了。”
中尉未必听见了这个人说的话。但即使他听觉灵敏,他对犯人说的话投入的关注,也不会比对警戒网那几不可闻的嗡嗡响声投入的多。
只剩下最后一项例行程序需要完成。
“厄温·肯,”他举起铁皮喇叭,一口气喊道,“玛利亚·奥特洛克,乔布·荷马,海梅·卡萨达,马蒂亚斯·韦登赖希,莱拉·达希耶娃,扬·奥伯迈尔,瓦连京·布津科,安娜-克莉丝蒂·舒尔茨,尤斯特·范博格!”他换了口气,继续说:“以深渊星人民和政府之名,根据你们犯下的罪行,法院对你们判处本星球的最高刑罚:流放。判决即刻起效。”
矮胖女人发出一声惊叫,其他人则沉默不语。一名犯人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中尉神采奕奕地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唾沫,然后重新开口道:“箱子是给你们的。虽然在我看来,在你们身上耗费毫无意义,但根据法律,必须给流放者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和装备。你们有十个小时的时间离开大陆。超过规定时间还留在岸上的人将会被烧焦。倒计时结束前半小时,我们会发出警报。幸福群岛位于正东方,大约在过马尾藻沼泽三百千米远的地方。我就不祝你们成功了。”他转身走回车里。
“等等!”矮胖女人尖叫道,“为什么是在这里?流放应该是被逐出星球啊!我……我要求去航天发射场!”
中尉无视了她。而在警戒网重启后不再瞄准犯人的押解士兵们咧开嘴笑了起来。
“深渊星当局更喜欢将危险的罪犯从社会共同体中流放出去。”第一个被释放的犯人解释道,“这样更经济,也更高效。”
“但我应该被流放出这个星球!”
“你可以试试,”男人耸耸肩,“如果你会飞的话。也就是说——”他转向众人,“我们该认识一下了。姓氏和罪名暂且不提。我是厄温。你是……”他把目光投向矮胖女人,“玛利亚。还有谁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安静,小子。”最后一个被释放的人说话间带着高傲的懒散,“我是尤斯特。这儿有不认识我的吗?”
“尤斯特·范博格,更著名的称号是‘极地之狼’。”厄温点点头,而犯人间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还用说吗,都听说过。但我以为,你在黑豹哈比卜被捕时已经死了。”
“我说闭嘴。等我批准,你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小孩?”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钯金戒指,上面雕刻着一颗露出牙齿的狼首,这根手指指向了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子。
“海梅。”被点中的人早有准备地回答道,“呃……海梅·卡萨达,来自撒乌耳兄弟会。很高兴遇见你,狼!”
“我可不高兴。”尤斯特撇了撇嘴,嘲弄地看着这个半大小伙,“以前撒乌耳兄弟会可没有你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怎么搞到极刑了?”
“湿活[2],狼……一时失手。”
“现在你也快咽气了。你呢?”他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戳了戳另一个矮胖年轻人的胸口。
这个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
“瓦连京·布津科。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听命于地球……和联盟。这是诬告。”
“既为地球,又为联盟?大人物啊……”极地之狼的嘴角滑稽地弯起,“你也会死。”
像是在回应他说的话一样,沼泽中响起一声呜咽。距离岸边两百步的地方升起一个褐色的凸起,打破了沼泽的平静。以其为中心,沼泽面上缓缓漾起一圈圈波纹。矮胖女人高声尖叫起来。顶端破裂后,凸起下沉,但顶端的裂缝中伸出一根淡紫色的长舌,抑或是触手,直指灰色的天空。它来回地摆动,然后快速地在自己方圆五十步内梭巡,又带着响亮的声音爬回了原处。沼泽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人们可以看见,植被浮毯上的破洞是怎么一点一点合上的。
“舌怪。”厄温解释道。
“什么?谁?”尖叫耗尽了矮胖女人的氧气,话说了半截她就停了下来,呜咽着吸气,又吸进了一只小虫,猛咳起来。
“舌怪。这种生物的名字。因其形似舌头而获名。一种近岸栖息的生物。我打赌,那里有个洞穴。”
“这种生物这里有很多吗?”约莫天命之年的男人紧张地问道,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自己的秃顶,看来似乎是个书记员。
“够多的。这还算小的。”
“那我们怎么才能到……他怎么说的来着?幸福群岛?”
“怎么也到不了,”一个看着年轻些的黑头发的活泼小伙子忧郁地接话道,“途中,我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死掉。根本不存在什么幸福群岛,那不过是童话故事。”
“好像……我刚才叫所有人都自我介绍一下。”尤斯特顺口说着,声音不大。
“不是你,是他,”一个红发女孩指着厄温说,“而且不是叫大家说,而是提议。”她故意转头看向厄温,自我介绍道:“安娜-克莉丝汀娜。”
“我会叫你克莉丝蒂[3]。”厄温说。
“这有什么意义吗?”
“这样更简短。在沼泽里,一切都很重要,特别是节省四分之一秒。”
“闭嘴,你个低能儿!”尤斯特死死地盯着厄温,身体向前倾,“按我说的做,否则……”他身上肌肉的运动告诉了固执的人“否则”会怎样。“搞清楚了吗?还是说要我帮你搞清楚?”
“帮我一下。”厄温嗤笑。
尤斯特威胁地露出了自己的牙齿,向厄温逼近。“狼”有狼样。海梅也动了动——显然意图从背后将他包围。有人往后退了几步,不想被牵连其中。
“说起来,”厄温劝说道,“犯人间的争斗会被定性为妨碍法院判决的执行。无论如何,我们目前还处在直接可视范围。士兵有责任介入。你想在屁股上挨一针安眠药吗,尤斯特?你可以睡一觉,你还有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呢……”
“然后你就会被烤熟。”克莉丝蒂摆弄着一绺红发,恶劣地笑道,“变成烤狼肉。而这个小崽子——”她指了指海梅,“会变成烤鼠肉。”
极地之狼尤斯特肌肉攒动,但他一言不发地后退了一步。押送队舒服地驻扎在花岗岩碎石地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监控着犯人们。一些士兵爬到了塔楼的瞭望台上。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来了。”厄温喃喃低语。
“是什么?”克莉丝蒂问。
“我们要分装备了。”
厄温猛然转身,朝金属箱走去。显而易见,他不会将自己应得的东西让给任何人,即使是尤斯特,并且,他只是为了避免争吵,才想要第一个去箱子那边。
注释
[1]指含盐量为千分之五至千分之三十的水,介于淡水和海水之间。
[2]黑话,指杀人。
[3]克莉丝汀娜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