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一茶的俳句
在他生命的第一段时光,正值一般人的成长期,川端康成在亲人接连去世中内化了深刻、难以排解的“孤儿意识”。带着这样的内心伤痕,他去了东京,开始参与文学活动,清楚地受到西方现代文学影响,并且和横光利一成了好朋友。在这第二阶段中,他从“新感觉派”的美学观念找到了自己的文学归属,从而部分缓解了“孤儿意识”,迎来创作上的高峰,包括完成了大部分的掌中小说,让这个原本舶来的形式脱胎换骨,变成了他风格独特的表现手法。
掌中小说是他连接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生命历程的产物。他将平安时代的纤细敏锐和法国散文诗的浓缩文本精神有效地混合在一起,写出了极其独特、几乎没有其他人能模仿的小说作品。
川端康成的掌中小说对于短小篇幅的运用,又不完全是俳句式的。在一个意义上,法国散文诗的浓缩,比较接近中国的绝句。虽然同样都是短诗,但日本的俳句和中国的绝句在表现原则上有很大的差异。最通俗、大家都会背的五言绝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因为太熟悉了,以至于很少有人认真理解这首诗的写法。前面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暗藏了时间上的错杂。“床前明月光”并不是真正叙述时间的开端,最先其实是看到了床前一片白亮亮,因为意识到季节,以为是降霜了、凝霜了才在夜里突然显现一片奇异的白色。或许是半夜睡醒的迷糊状态,必须再等一下,更清醒些了,才明白那不是霜,而是月光投射进来产生的景象。
从错觉到发现答案,于是刺激了顺着月光去看光源的动作。于是原本低头看地上,转而换成抬头看月亮,并且在动作变化之际,更惊觉天上有怎样的“明月”。但立刻,举头的视线又转回低头,因为在那个时代,当人远离家乡时,唯一能和远方家人明确有共感的,就是大家在夜里能够看见同一个月亮。这是中国韵文中已经固定下来的情感,所以乍然地被月光挑起了离乡之人对于家乡、家人的想念,又黯然地低下头了。
进而诗结尾提供的解释,又扣回诗的开头,提供了我们刚开始读这首诗时不会意识到更前面所发生的事。为什么会将月光误认为是霜呢?应该就是因为离乡在外夜里睡不好,迷蒙张眼,又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吧!
那么短,却在时间意识上有了多层流转,甚至正因为只用那么短的字句,一定要浓缩制造出这种流转挪移,才能让诗有层次、有内在空间,又有余韵。这是中国绝句的美学表现方式,特别是不遵从单一、线性时间先后,结尾往往扣回开头的写法,也经常出现在川端康成的掌中小说里。
至于日本的俳句,典型的写法是选择一个刹那,提供一个小小的切片,那是线索、暗示,让读者自己再去想象追踪,自己将后面的情节或意义补上。例如最有名的一首俳句,小林一茶的作品“已知世上如露水”,就这样,不过我们立即能体会,这句诗的后面应该要加上省略号,成为“已知世上如露水……”[1]
是的,那么多现实的经验让人充分理解,甚至被迫认知,人世在时间中,时间过得好快,活着就像偶尔凝结的露水,在清晨的特殊条件下形成,然而太阳必然要出来,白天气温必然要升高,接着露水也就消失了。
我们谁不知道呢?但是即使知道,却还是会做出许许多多和这项常识矛盾、相反的事。至于那是什么样的事,就让读者自己去挖掘自己的人生,自行观察归纳,自行填充回答吧!
正因为点出了普遍的现象,打中了每个人的心,却又留着后面的空白让每个人填上不同的内容,所以如此短小简单的诗可以成为俳句的典范。
这种切片方式也会出现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他善于混用不同的技法,使得他的掌中小说如此耐人寻味,值得认真端详。
[1]此句由周作人翻译的版本为:“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