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币落下铺成道路
借着这话,小说替我们补述了这两个人的背景。
乞丐公健太说:“我跟你一起讨饭已经一年了,我只要有一次就够了,所以希望让你年轻一点。有了一次之后,我们两个不就变成了夫妻吗?只要一次结成了夫妻,死掉都没关系了。”只要一次可以像人家幽会的男女所做的事,那是健太的心愿。他又补上了一句:“我还没有满五十呢!”难怪他还会有强烈的性欲。
乞丐婆的回应是:“可是我已经五十六岁了,死去的丈夫还比我小两岁,我梦见他了。在成衣工厂死掉的人,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度过长长的桥,要到很远很远的极乐世界去,好远啊。”她的丈夫和女儿一样,一年前在大地震中死于成衣工厂,她还无法忘掉丈夫,也就无法接受健太的提议。
健太觉得有点自讨没趣,就找台阶下说:“走吧走吧,今晚我们去喝甜酒,然后我再到你那边。”然后他将军鞋的左脚交给乞丐婆,说:“左脚鞋子借你,我只要穿右脚就好了。”他拖着松松大大的军鞋,帮老太婆将腰带上的碎木屑拍开。
去年九月一日地震中,老太婆的家人在成衣工厂的大火中被烧死了,她自己也受了伤,被救到浅草公园临时搭盖的木板房接受医治。健太地震前已经是乞丐了,不过他够聪明,遇到地震就装扮成难民鱼目混珠,也跑到浅草公园去领取市公所发放的衣服和食物配给。
怕被识破自己是乞丐而不是难民,健太就一直拉着在浅草公园遇到的这位老太婆说话,使得人家误以为他是老太婆的弟弟,他才能一直留下,取得难民的身份。不过多待两三个月之后,市公所没有理由一直养着好手好脚的男人,还是被赶出来了。这时反而是孤零零的老太婆习惯依赖健太了,换成她跟着健太出来,两个人一起讨饭。
东京大半地方烧掉了,他们每天走过一间又一间正在整修的房子,借住在那样的空房子里。
简短回溯之后,小说叙事回到一九二四年的九月一日,在死了很多人的成衣工厂将要举行地震一周年的盛大哀悼仪式。总理大臣、内务大臣、东京市长还有其他政府特派官员都出席了追悼式,在典礼中念悼词。另外还有外国大使送了花来。
仪式选择在一年前开始天摇地动的十一点五十八分举行。全东京市的交通工具停驶一分钟,所有市民默哀一分钟,连横滨附近都聚集了汽艇,从隅田川各地往返成衣工厂所在的岸边,汽车公司也争先出动车辆到成衣工厂前,各宗教团体、红十字医院、基督教女校纷纷重演一年前的情况,前往成立救护团。
在典礼场地附近有商人将地震的相片印制成明信片,找了流浪汉,让他们偷偷去兜售。还有电影公司的技术人员出动,扛着摄影机和高高的脚架到处走、到处拍摄。最特别的,是这里出现了钱币兑换商。那是因为祭拜仪式中会要撒钱,当然不会撒大面值的纸钞,最好是换成小额的硬币,不用太多的花费就能有撒钱的效果。
青年团团员身穿制服,在街道上警戒着。吾妻桥到两国桥之间有整排的木板房,都张挂着白色幕帘,招待参拜的群众,提供免费的水、牛奶、饼干、稀饭、蛋和冰块。曾经在这里受过灾、吃过苦的人,整整一年后至少能得到一点招待。
这时场地里挤了几万人,健太在人群中抓住老太婆的手腕高高举着,怕她被挤散了。两个人要走进白木头上卷着黑白木条的高门,过了就是仪式最核心的一条步道。这时健太做了一件奇怪的事,赶紧将左脚的鞋给老太婆穿上,然后吩咐:“右脚的草鞋也丢掉。”两个人各穿一只鞋,另一边光脚丫,这样走进高门,缓缓地随着庞大人潮,沿着用木棒围起来的步道移向仪式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老太婆的家人骨灰所在的灵堂正门。
人们的头上开始下起黑色的雨,落下的不是水,而是钱币。那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金道”,用钱铺起来的道路,旁边布满了花环和供花,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座用花组成的森林。
那真是奇景,人们被钱雨打着,脚下踩在一层层的钱币上,有人叫着:“哎哟,好痛!”那是被钱打到头了。头上是钱,脚下也是钱。
骨灰灵堂前的白木棉树,都被钱堆成了像山一样,钱币堆成的山,太多人了走不动,人群停在金山前面,而洒下来的钱没有停,持续有如冰雹般往头上掉下来。健太很得意地说:“我带你来这里,老太婆,这是你的智慧能够理解的吗?你要好好祈求啊!”
在这里解释了小说的开头为什么健太要去拿藏在碎木屑里的军鞋,还有为什么只穿一只鞋,另一边打赤脚——因为他用左脚的脚趾去捡“钱道”上掉满的钱,放进右脚又松又大的军鞋里。
健太果然是聪明的乞丐啊!他知道这里有那么多钱,他又知道在那样的仪式中,众目睽睽下,是绝对不容许弯下腰去捡钱据为己有的。所以他有备而来,找到了一种不可能被注意到的方式,挤在人群中捡钱。他将另外一只军鞋交给了乞丐婆,当然也教了她这种方式,两个人一起捡钱。
走着冰冷钱道,到骨灰灵堂前,钱甚至堆积到一寸厚了。小说的第三段结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