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相关异说辨析
在有关澳门华政衙门的研究中，有一些模糊甚或错误的论述。本书作为一项专门的专题研究，有责任对这些表述加以澄清。
第一，1784年《王室制诰》是否“将对华务的管理视为改革澳门官僚体系的重点之一”，以期对居澳华人进行“行政司法管理”？有论者指出：
1784年葡国王室颁布《王室制诰》，试图改革澳门的管理体制，削弱议事会的权力，强化澳门总督管理权，其第三条圣谕规定：澳门总督应有更多的司法管辖权及权威，而目前他们很少或根本没有这些权力。为此，阁下应命令该城的议事会不得在没有听取澳门总督意见并获同意及许可之前，决定任何有关中国或王库的事宜；在未达成统一意见的情形下，应知会本省总督及兵头讨论决定。很显然，葡国王室将对华事务的管理视为改革澳门官僚体系的重点之一。[71]
从引文看，只有“议事会不得在没有听取澳门总督意见并获同意及许可之前，决定任何有关中国或王库的事宜”一句提及中国。《王室制诰》中没有明确指出“有关中国的事宜”所指为何，但从其中对议事会和中国官员的大量的谴责之语看，似乎指所谓议事会对中国官府的“屈从”（包括送钱）和中国官员的“蛮横”，可能还包括在澳门设立海关、增加在澳门的驻军等。[72]应该说，《王室制诰》对议事会和中国官员的谴责，透露出了葡萄牙王室希望使居澳葡人摆脱中国官员管辖和约束的愿望。引者直接将“有关中国的事宜”解读为“对华事务的管理”，却并未能指出其中的内涵。但无论“对华事务的管理”一语内涵为何，它肯定不包括由议事会或澳门总督对居澳华人进行行政司法管理。清代中期以前，澳葡理事官确实曾企图对居澳华人加以管辖，但那是在别的场合，而且常常遭受失败。[73]
第二，1803年王室敕令第六条是否“明确将华人基督徒纳入其管理范畴”？有论者指出：
1803年3月26日，葡国王室颁布法令，对澳门司法进行了改革。法令的第六条规定：“若发生杀死华人案件，理事官应下令逮捕犯人，以此避免中国官员给本澳及其居民贸易带来的危险、混乱和麻烦。经过查访后，如实从速立案，提交总督及议事亭成员在议事亭会审。议事亭所有成员将应召参加会审。若犯人被判普通死刑，立即执行，由我的法律审判我的子民比将他们交给上述中国官员听其倒行逆施、肆意侮辱要体面些。”[74]
这是一段被篡改的文献。核对引文原文可知，这本是判事官章程中的规定。原译文为“若发生杀死华人案件，判事官（ouvidor）应下令逮捕犯人”，并注曰“澳门判事官章程”[75]。此处的判事官即王室法官，他代表王室负责葡人社区的司法，在名称和职责上，他与理事官向来都是明确分开的，断无相互替换之理。引者在译文中将“ouvidor”抹去，将“判事官”改成了“理事官”，将注释中的“澳门判事官章程”改成了“澳门理事官章程”。于是，这份针对判事官的章程，就被嫁接到了理事官身上。
更为重要的是，前面的张冠李戴导致了对档案内容的误读。文献原本是针对判事官的规定，其所指乃是葡人杀死华人的案件。按照中国政府管理澳门的传统，葡人杀死华人的案件须由中国官员审判并处决罪犯。这条王室规定的意思是，杀死华人的葡人罪犯应由澳葡官员自己审判和处决，不用把他交给中方，以使其逃避中国司法的制裁。文献本身已经明言“由我的法律审判我的子民”，可不知为何，引者硬要将之扯到“管理华人”的议题上面去。
第三，龙思泰和徐萨斯如何诠释王室敕令第六条的内容？有论者指出：
根据龙思泰和徐萨斯的诠释，如杀人犯是基督徒，不得交给中国官员，案件须由澳门议事会审理，如果案犯根据葡萄牙法律被定为有罪，就应由澳门法庭判他死刑，由一名基督徒的刽子手执行。葡国法令首次公开向中国司法制度提出挑战。尤其是，明确将华人基督徒纳入其司法管理的范畴内，这是为实现管理华人迈出十分巧妙的一步。[76]
按照注释，笔者查阅了龙思泰和徐萨斯的原文，结果发现引者此处所言并非他们的原意。龙思泰的原文为：
根据葡萄牙摄政王（Prince Regent）在1803年的一道命令，不得将杀人犯（homocide）交给中国人，案件须由澳门市政当局审理。如果案犯根据葡萄牙的法律被定为有罪，就应判他死刑，由一名基督徒的刽子手来执行。这一命令于1805年被首次执行。[77]
这里的“杀人犯”一词并未指明其为基督徒，而从上下文的语境来看，其当指居澳葡人或泛指外国人。徐萨斯的原文为：
1800年，左堂在澳门城内的司法权变成了既成事实。为了逃避中国官员强制实施的死刑，葡萄牙摄政王在1803年发布敕令，在死刑案件中，如果罪犯是外国人，无论情况为何，都不得将其交给中国当局，而应由澳门的司法机关（Tribunal de Justiça）审理和宣判死刑，并随即执行。这个决定在1805年开始实施，当时一名葡萄牙人砍死了一名华人，试图以向死者家属提供4000元补偿的办法来了结此案。[78]
这里明确指出案犯为“外国人”，而接着举出的实例也是一桩葡萄牙人砍死华人的案例。显而易见，龙思泰和徐萨斯两人并未将王室敕令第六条中的“杀人犯”一语诠释为“华人基督徒”，所以将此王室敕令视为“实现管理华人”的“巧妙一步”实无根据。
总之，在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政府管辖澳门的根本格局之下，不管葡人内部如何争权夺利，也不管葡国政府如何调整总督和议事会之间的权力，理事官作为一名无权管理华人的“西洋事务理事官”的身份始终未曾改变。所谓沿袭至19世纪中叶的理事官有权管辖华人的老传统，不过是葡萄牙人在对澳门进行武力扩张和殖民管治背景下抛出的应时说法。事实上，中国政府始终坚持对华人的完整管辖权，坚决杜绝澳葡“夷目”越权插手华人事务，并多次挫败理事官越权管理华人的企图。由管治与被管治的关系所决定，理事官在中国官员与葡人社群之间的所谓中间角色，不过是中国政府管治澳门葡人社群的一个必备环节，他其实是在配合或执行中国当局的治理措施。这种往来关系的内涵远远超出一般性的联络。这是一个主权国家的地方官员对赁居其领土的外国人群实施管辖的过程。这一点是我们在研究明清时期中国政府管辖澳门、居澳葡人之政治地位，以及理事官与晚清华政官之历史渊源时必须明确的问题。
[1] “Procuratura”可指理事官的职务（Officio de Procurador），也可指理事官的办公处所（Cartorio），具体如何解读要看文本的语境。“Procuratura”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被译为“理事官署”。
[2] “Relatório acerca das Attribuições d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 da Cidade de Macau，21 de Março de 1867”，Boletim Official，Vol. ⅩⅠⅠⅠ，N.o 12，25 de Março de 1867，p.62；“Relatorio do Agente do Ministerio Publico Junto da Procuratura，Acerca dos Negócios do Mesmo Tribunal，Macao，17 de Março de 1880”，Boletim Official，Vol. XXVI，N.o 15，10de Abril de 1880，p.95；Pe. Manuel Teixeira，“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Boletim Eclesiástico da Diocese de Macau，Vol. LVIII，N.o 673，Maio de 1960，p.431.
[3] “Capitão-Mor de Viagem da China e do Japão”系葡王任命组织实施中日贸易航行的总船长或大船长，可译为“中日贸易船队总指挥或船队总长”，或采用汉语译名“甲必丹末”。他与清代中文文献中的“兵头”不同，后者是指由葡王任命、率领要塞军队驻扎澳门炮台、负责澳门城防的澳门总督（Governador）。
[4] “Ouvidor”通常译为“王室大法官”。但根据相关法令和章程，该职务的地位相当于葡萄牙国家的地方法官（corregedores de comarca ou corregedores da corte），且与“ouvidor geral”“desenbargador”同时出现，故译其为“王室法官”即可，或直接用其汉语名称“判事官”也可。
[5] António Aresta e Celina Veiga de Oliveira，ed.，O Senado：Fontes Documentais para a História do Leal Senado de Macau. Macau：Leal Senado de Macau，1998，pp.25，101.
[6] Arquivos de Macau，3.a Série，Vol. Ⅲ，1976，Macau：Imprensa Nacional，p.23.
[7] 学术界对“procurador”有不同的译法，如“检察官”“民政官”等。笔者认为以采用历史文献中出现过且澳葡当局正式使用的名称“理事官”为宜。参见张廷茂《澳葡“理事官”、“检察官”名实演变初考》（待刊）。
[8] António Aresta e Celina Veiga de Oliveira，ed.，O Senado：Fontes Documentais para a História do Leal Senado de Macau. pp.52，58.
[9] “Mandando separar do Cargo da Procuratura o lugar do Thezoureiro，por causa da má administração dos Procuradores e que os Thezoureios servissem do Regimento adjunto a este Officio”，Arquivos de Macau，3.a Serie，Vol. Ⅸ，N.o 5，Maio de 1968，pp.253-254. 这份文件是葡印总督要将司库职责（o lugar do Thezoureiro）从理事官职务（Cargo da Procuratura）中分离出来的决定，文件标题中的“Procuratura”一词在正文中对应的是“officio da procurador”，意为“理事官之职务”。
[10] 暴煜主修《香山县志》卷八《濠镜岙》，学生书局，乾隆十五年，1965年影印本，第24页。
[11]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赵春晨校注，澳门文化司署，1992，第152～153页。
[12]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章文钦校，澳门基金会，1999，第353～355页；C.A.Montalto de Jesus，Macau Histórico，Macau：1.a Edição Portuguesa da Versão Appreendida em 1926，Livros do Oriente，1990，p.58。
[13] 关于“唩嚟哆”这一译名的词源，笔者赞成金国平先生的论述。参见金国平《西力东渐：中葡早期接触追昔》，澳门基金会，2000，第111～112页。
[14]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95页。
[15]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21页。
[16] António Manuel Hespanha，Panorama da História Institucional e Juridica de Macau，p.101.
[17] António Manuel Hespanha，Panorama da História Institucional e Juridica de Macau，p.102.
[18] José de Aquino Guimarães e Freitas，A Memória sobre Macáo，Coimbra：A Real Imprensa da Universidade，1828，p.15.
[19]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Hong Kong：Viking Kong Hong Publications，1992，p.23.
[20] W.S.W.Ruschenberger，A Voyage Round the World；including an Embassy to Muscate and Siam，in 1835，1836，and 1837，Philanelphia：Carey，Lea & Blanchard，1838，pp.378-379.
[21] José de Aquino Guimarães e Freitas，A Memoria sobre Macáo，pp.30，32.
[22] 萨安东：《葡萄牙在华外交政策（1841～1854）》，第1页。
[23] António Manuel Hespanha，Panorama da História Institucional e Juridica de Macau，pp.54-64；萨安东：《葡萄牙在华外交政策（1841～1854）》，第115页。
[24] Pe. Manuel Teixeira，“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Boletim Eclesiástico da Diocese de Macau，Vol. LVIII，N.o 673，Maio de 1960，p.431.
[25] 对这份报告的具体研究请参见本书第三章。
[26] “Relatório acerca das Attribuições d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 da Cidade de Macau，21 de Março de 1867”，Boletim Official，Vol. ⅩⅠⅠⅠ，N.o 12，25 de Março de 1867，p.62.
[27] Manuel de Castro Sampaio，Os Chins de Macau，Hong Kong：Typographia de Noronha e Filhos，1867，pp.56-57.
[28] “Relatorio da commissão sobre 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 de Macau，3 de Março de 1875”，Boletim Official，Vol. XXI，N.o 12，20 de Março de 1875，p.57.
[29] 华政衙门建立后，葡萄牙派一位法官常驻澳门华政衙门，作为葡国政府的代表（Agente do Ministerio Publico Junto da Procuratura）。澳葡当局使用的中文译名还有“华政衙门国家律师”，简称“国家律师”。详见本书第三章。
[30] “Relatorio do Agente do Ministerio Publico Junto da Procuratura，acerca dos Negócios do Mesmo Tribunal，Macao，17 de Março de 1880”，Boletim Official，Vol. XXVI，N.o 15，10 de Abril de 1880，p.95.
[31] Pe. Manuel Teixeira，“A Procuratura dos Negócios Sínicos”，Boletim Eclesiástico da Diocese de Macau，Vol. LVIII，N.o 673，Maio de 1960，p.431.
[32] António Manuel Hespanha，Panorama da História Institucional e Juridica de Macau，pp.42-45.
[33] 汤开建：《委黎多〈报效始末疏〉笺正》，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第25页。
[34] Pe. Manuel Teixeira，Os Ouvidores em Macau，Macau：Imprensa Nacional，1976，p.140.
[35] Pe. Manuel Teixeira，Os Ouvidores em Macau，Macau：Imprensa Nacional，1976，p.128.
[36]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p.23.
[37]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上卷《官守篇》，第93、94页。
[38]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p.24.
[39] C.A.Montalto de Jesus，Macau Histórico，pp.148-149.
[40]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p.24.
[41]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pp.24-25.
[42]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2～3页。
[43]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3页。
[44]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5～36页。
[45]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129页。
[46]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58～359页。
[47]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61页。
[48]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61～362页。
[49] “Tendo-se sabido que no Seminário de Nossa Senhora do Amparo estava escondido um catequista nativo que fora perseguido na China por pregar a fé proscrita，os mandarins insistiram，primeiro，na entrega do fugitivo，na rendição de todos os neófitos chineses e na demolição do Amparo. As autoridades，apoiadas pelo clero，opuseram-se com desusada firmeza，enquanto os ocupantes do condenado estabelecimento foram clandestinamente mudados para um abrigo seguro. O vice-rei de Cantão decretou，então，que os portugueses tinham que se submeter ou deixar Macau. O fornecimento de provisões foi，como de costume，interrompido. Num conselho geral，o Senado，recusando medidas violentas，reconheceu a necessidade absoluta de abandonar o Amparo à sua sorte e aprovar o código ditado pelos mandarins para governar a colónia. O Amparo foi então arrasado.” C. A. Montalto de Jesus，Macau Histórico，p.139.
[50]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409～410页。
[51] 祝淮修《香山县志》卷四《海防·附澳门》，第101页。
[52]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434页。
[53] José de Aquino Guimarães e Freitas，A Memoria sobre Macáo，p.31.
[54] Pe. Manuel Teixeira，Os Militares em Maau，p.303.
[55] 萨安东：《葡萄牙在华外交政策（1841～1854）》，第102页。
[56] 申良翰修《香山县志》卷十《外志·澳彝》，康熙十二年刻本，第3页。
[57]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433页。
[58]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第79页。
[59]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第84页。
[60]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第94页。
[61]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第94页。
[62] 印光任、张汝霖：《澳门记略》，第94页。
[63]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95页。
[64]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411页。
[65]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18页。
[66]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20页。
[67]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20页。
[68]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433页。
[69]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22页。
[70] 刘芳辑《清代澳门中文档案汇编》（上册），第308页。
[71] 陈文源：《近代澳门华政衙门的组织结构与职能演变》，《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34～35页。
[72] 吴志良：《生存之道——论澳门政治制度与政治发展》，第386～397页。
[73] 张廷茂：《清代中叶中国政府对澳门华人的管理》，载马明达主编《暨南史学》第6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8，第368～376页。
[74] 陈文源：《近代澳门华政衙门的组织结构与职能演变》，《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35页。
[75] 萨安东：《葡萄牙在华外交政策（1841～1854）》，第106页。
[76] 陈文源：《近代澳门华政衙门的组织结构与职能演变》，《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35页。
[77] Anders Ljungstedt，An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 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p.52.
[78] C.A.Montalto de Jesus，Macau Histórico，p.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