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任尔东西南北风
漆黑的山路上,一人提灯照路,牵马前行,马背上坐着个孩童。
漆黑的尽头里,突然亮起一灯,两灯相对,相距已不足五十步。
白玉京停下,稳身提气,大吼一声:“长生佑长乐。”
对面马上答话:“长乐安生魂。”
声音高昂,声色稚嫩,是个男孩儿。
白玉京继续喊:“生魂今安在?”
对面又答:“唯盼天上人!”
白玉京哈哈大笑:“天上人回来啦!”
对面突然一老者拉着长声儿高喊:“掌……灯……”
话音未落,路的两侧相继亮起一连串大红灯笼,五步一个,向内延伸,绵延上百米,甚是壮观。
漆黑的夜被点亮,漆黑的路被点亮,隐没在黑夜中的长乐村被点亮。
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呈现在叶重生面前,上面刻着“长乐村”!
白玉京看着叶重生,温柔的说:“孩子,咱们到家了!”
石牌坊下,七位老者一字成排,双手抱拳,半躬身。
七位老者,是长乐村的七位师父,站在中间位置的,便是一师父。往左依次是二三四师父,往右依次是五六七师父。
七位师父大喊一声:“恭迎大师父回家!”
百余众人同声共振:“恭迎大师父回家!”
洪亮的声音响彻天地。
白玉京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都说了,要低调……净整这些有的没的!”说着便牵马向前。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乐开了花。
叶重生心中无比震撼,狂涛骇浪一重盖过一重。
喉咙像是卡住了东西,眼睛的堤坝眼看就要决堤。
突然,两兄一妹,两兄约莫十一二岁,小妹七八岁,三个肉嘟嘟的胖娃娃嘴里喊着“大师父”,高兴的冲了过来,可着劲儿的往白玉京的身上扑。
白玉京双手拢不住三娃,高兴的大喊着他们的名字:“月巴、月半、囡囡,想我了没有!”
三娃异口同声,一个比一个大声:“想!”
白玉京:“哪里想?”
三娃更高声:“肚子响……”
白玉京:“哈哈哈哈,好,肚子响,咱们就把它给治住,不让它响!”
三娃大声问:“怎么治?”
白玉京很得意:“我有很多好吃的,一个一个试,包管治!”
三娃高兴的蹦蹦跳跳:“好!现在治,现在治……”
白玉京又是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白玉京突然指着马背上的叶重生说:“你们看,这是谁?”
月巴挠头,月半也挠头,挠着挠着,月半突然问:“是您儿子,咋都这么大了?”
囡囡一听,没等白玉京来得及制止,欢蹦乱跳的大声喊:“大师父有儿子喽,大师父有儿子喽……”
白玉京顿时傻眼:“啊?”
坐在马背上的叶重生也是突然血色上涌,脸蛋唰的一下子红透了。
人群里一阵骚乱,七位老者当了真,面色激动的连忙往过赶,想一睹神秘男孩的容颜。
白玉京“噹”的一个脑嘣子弹在月半的额头上,紧接着又给囡囡的额头上来了一下,疼的两人“哎呦”惨叫一声。
白玉京:“净瞎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儿子啊。”
囡囡揉着脑门子好奇的问:“那他是谁呀?”
白玉京勾起食指,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着说:“他呀,跟你们一样,都是苦命孩子,我看着可怜,便顺路捡回来给你们做好朋友,陪你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三娃异口同声:“好,好,好!我们又有新朋友喽……”
囡囡望着叶重生,清澈的眼神里泛光,羞嗒嗒的问:“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叶重生从马背上下来:“我叫叶重生,这厢有礼了……”
囡囡学着叶重生回了个礼:“这名字,可真好听!”
是夜,叶重生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回想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安眠。
白玉京安排他和三个胖娃娃睡在一个屋子里,此时那三个娃娃都睡着了。
叶重生却睡不着。
没有人比他此时的心情更复杂。
有兴奋,有激动,有憧憬,有恨……
“我有家了!”叶重生心中反复默念着。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做梦一样。
“我不用再受冻挨饿,不用再受人白眼,不用再被人欺凌,不用再颠沛流离……”
叶重生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本一叶浮萍,如今……又有了根!长乐村,便是我扎根的地方!”
“可是,我还身负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仇雪恨……为了父亲,为了观云山庄上下老小三百多人,报仇雪恨……”
这一夜,叶重生想了很多。
两年来没有一日可以像今夜这般安稳踏实,无所顾忌的想任何事。
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疲倦席卷而至,悄悄的,缓慢的渗透着叶重生那极度亢奋但却脆弱不堪的躯体,直到他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这是个充满了欢乐的新年!
贴春联,剪窗花,挂灯笼。
杀年猪,包饺子,炸油条。
长乐村上下张灯结彩,烟花映天,鞭炮连连。
小辈们给老辈子磕头拜年,老辈子给小辈子们发红包,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
还有五花八门的糖果、点心,乐欢天。
村口的石牌坊上,贴着一幅大大的春联,由白玉京亲笔书写。
红底黑字,龙飞凤舞,气贯长虹。
上联:喜居宝地千年旺。
下联:福照家门万事兴。
横批:五福临门。
时光匆匆。
乐也匆匆,忧也匆匆。
来年到,来年的事,也到了该说道说道的时候。
白玉京在叶重生的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欢乐,更看到了无比沉重的担子。
说是暂且放下,可有谁能真的说到做到,何况是一个孩子!
白玉京将叶重生唤来,准备开始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话题。
白玉京:“重生,这个新年过得可还开心?”
叶重生:“开心……让我回想起父亲还在,观云山庄还在的时候!”
白玉京沉默。
叶重生继续说:“如果没有白叔叔搭救,这个年,重生必然是就过不成了。”
说着,他郑重其事的双漆跪地,向白玉京行三跪九拜之礼,以谢恩。
白玉京并未阻拦,起身扶起叶重生,又坐了回去:“你看其他的人,过得无忧无虑,可你心中却始终压着一份很重的担子,丝毫不曾放下。”
叶重生:“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一日不报,一日不得放下。”
白玉京:“可你要记住,放下即是拿起,拿起即是放下。”
叶重生:“重生不懂,但会记下,日后用心感悟。”
白玉京:“嗯,不错。”
白玉京:“你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叶重生再次下跪,头狠狠的磕在地上:“重生恳求叔叔,为我父亲报仇!”
白玉京沉默,房间内出奇的安静。
白玉京沉默了很久,思索了良久,然后语气凝重的说道:“这长乐村非我所建,却因我而建,名字也是我起的,意在希望生活在这里的人,能活的长久,能享平安快乐!”
叶重生没有插话,恭敬的听着,等白玉京继续说下去。
白玉京:“现如今,全村上下三百三十口,规模与你观云山庄当年所差不多。不同的是,这里只是一个村子,村子是大家的,不是某一个人的!”
叶重生仔细听着,心里思考着白玉京的话:“观云山庄是个门派,父亲是庄主。长乐村是个村庄,不需要庄主。”
白玉京继续说:“你尚且不知,村子里的人,八成以上都身负着血海深仇,甚至有的境遇跟你很像!”
叶重生脸上突然写满了惊讶。
白玉京顿了顿:“比如一师父,宗门上下五百余口仅存其一。三师父本是商贾出身,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当然武功也很出众,全府上下四百余口,遭奸人陷害被灭了满门!他能活下来纯属侥幸,是有人为了感谢他曾经的救命之恩,甘愿做了替身,废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把他从死囚牢里换了出来,可惜他至今不知道那个甘愿替他去死的人,究竟姓氏名谁?还有月巴、月半和囡囡,这三个孩子都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死于江湖之争!”
叶重生:“白叔叔慈悲为怀,义薄云天!”
白玉京摇头:“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听!既然你还没听明白,那我便来问你,如果全村上下每个人都求我帮他报仇,你认为结果会怎样?”
叶重生心中愕然,吞吞吐吐:“那……那样的话,白叔叔您……就是挑起整个江湖之争,与整个江湖为敌!”
白玉京苦笑:“然后呢?”
叶重生心情无比沉重:“不是白叔叔您替大家报仇,是江湖人全来围杀您,长乐村……也就不复存在了!”
白玉京:“直至今日,你是第一个求我帮你报仇的长乐村人!所以,你可明白……”
叶重生心中了然,有震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失落。
他紧咬着牙关:“重生明白!”
两年来苦苦追寻的答案,到头来竟然是一个“不”字!
这个“不”字,还要自己亲口说出来!
眼中有泪。
白玉京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挣扎:“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叶重生的心很乱,乱的没法思考。
他想说不知道,却不能说不知道!
沉默良久,叶重生终于鼓起勇气回答道:“靠自己……报仇!”
白玉京:“你如此弱小,如何靠自己,如何报仇?”
叶重生的心像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他紧咬着牙:“吾当自强,忍得住疼痛,熬得住寂寞,刻苦修炼,一朝出,石破天惊,斩尽仇敌!”
白玉京满意的点头:“嗯,有担当,有觉悟,看来这两年吃得苦受的罪,没有白受!不过,我还是要问一问你……”
叶重生很恭敬:“叔叔请讲!”
白玉京突然严肃了起来:“如果,这是一条注定走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的路,你可还愿意放弃眼前这原本安枕无忧,但会庸庸碌碌过完此生的机会,放手拼命一搏?”
叶重生沉思了片刻,斩钉截铁的答道:“我愿意!”
白玉京:“为何如此笃定?”
叶重生:“我本世间死一回,不愿平凡度枉生!”
白玉京猛的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好,那我便助你一力,但我有一问,你且听好!”
叶重生也激动起来:“叔叔请问?”
白玉京大声问:“叶重生,我不便帮你杀人,却可助你修行……你,可愿拜我为师?”
叶重生心中波涛翻涌,激动万分,连忙双漆跪地,郑重其事大声回答:“重生请求叔叔,收我为徒!”
白玉京再问:“你可下得决心,十年之内,苦常人不能之苦,痛常人不能之痛,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不能之所为?”
叶重生再答:“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白玉京大笑:“好,你这个徒弟,我白玉京收下了,三日后行拜师礼!”
叶重生咬紧牙,忍住泪,大声道:“是,重生谢叔叔相助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