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路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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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头发演戏 下不为例

斤儿有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

斤儿,大名刘三斤。是个腊月出生的早产儿,没足九个月就着急从娘胎里钻了出来。刚出生时小手紧攥,皮肤毫无血色,身体轻飘飘。无论怎么拍都哭不出一声。连接生婆都摇头晃脑:这孩子定是活不了。

斤儿的爹刘老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地主,斤儿的娘是他爹从城里讨来的小老婆。刘老爷属于老来得子,六十大寿才有了斤儿这第一个儿子,一听要夭折,急得把正房里最大的花瓶砸个稀碎。烟斗冒出源源不断的雾,刘老爷揪着接生婆的头发下了死令:无论如何都得让斤儿活下来。

接生婆眼睛滴溜溜地转,想了个好法子:刘村最深处有个神神叨叨的李寡妇,村里老少生了重病都去找她,江湖郎中治不好的病在她手里都是小菜一碟。刘老爷,去找她吧,她肯定有办法救孩子!

刘老爷踹了接生婆一脚:那你还不快滚过去?

半个时辰后,颤颤巍巍的接生婆带着李寡妇回到刘宅。

说来也奇怪,仔细算算这李寡妇也得奔五十了,最近天灾战乱颗粒无收,村里的百姓都饿得面黄肌瘦,就算是刘家也只能勉强果腹。这李寡妇却是满面红光头发乌黑,不知道的以为是谁家大姑娘。

刘老爷虽是好奇,也管不上这么多,又下了令:只要能把孩子救活,要多少钱都不算事儿。就算是砸锅卖铁把祖上家产都败光了,也得让孩子活着!

李寡妇伸出两根手指,一脸不屑开了口:

“刘爷,我不要钱。”

“只要这孩子不剃胎发,把头发留二十年梳成辫子,等他二十周岁生辰那天剪下来,我自己来取。”

刘老爷捋了捋山羊胡,觉得也没什么:清朝嘛,留辫子的一抓一大把,便满口答应下来。

神婆写了张符纸,口里念念叨叨,黄纸转瞬化成了灰,却没见着火星。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浑身僵硬面色铁青的斤儿爆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嘴里吐出一口血痰,黑色的。

见孩子终于哭出了声,刘老爷一改刚才猴急的样子,急忙拿出家里的白面、香米和留给小老婆做衣服的绸缎,满脸堆笑面向神婆:家里没什么好的,还请您笑纳。

神婆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收,又叮嘱:二十年,我自己来取。

刘老爷满口答应,一直望着神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背着手回屋。搂着自己面色红润的宝贝儿子是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起名时怕孩子命薄遭不住,只好起了个贱名三斤,这样好养活。

神婆果然没骗人,斤儿顺利地长到了十九岁,无病无灾。

1911年秋,辛亥革命,清王朝覆灭。

军政府贴出告示:凡我同胞,一律剪去胡辫。

斤儿学堂里的同窗们举着大字报,游行,示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剪发的行列,甚至包括古板的老头。

虽说剪辫子不强制,却还是派了军队的青年干部下乡动员百姓:

“大清已经亡啦!现在不剪更待何时?”

“长发有三不好,封建、麻烦、不卫生。人家西洋人用什么?用洋碱!”

“浪费水不说,用篦子随便梳梳可治不了虱子!”

“乡亲们,学生们!谁来带个头!”青年越说越激动,喊破了音。

一瞬间,刘村临时搭建的铺着红布的大台子上涌上去几个长发男孩。斤儿在人群里也跟着振臂高呼,蠢蠢欲动,全然没注意角落里刘老爷黄眼珠里迸发出阴暗的目光,像一只豺狗。

“爸,我要剪辫子!现在时代不同了!大清已经亡了!”

“啪!”

刘老爷怒气冲冲,扇了斤儿一个大嘴巴子,眼里射出火光。却因为年纪太大险些踉跄倒地。

“混小子,你他妈别忘了咱家的产业是哪来的!”

干活的下人们都被这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吓呆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十九年来,刘老爷对斤儿是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从来没见他对儿子发这么大的火。

屋里传来花瓶打碎的声音。

“你脚下的每一块砖,都是皇帝奖给你太祖父的!”

“你他妈懂个屁!几千年的皇帝,他们说亡就亡了?农民就是农民,他们在咱们脚下,永远都抬不起头!什么平均地权,全他妈是胡扯!”

……

刘老爷嚷嚷着闹了一晚上,斤儿顶嘴顶了一晚上,话里话外就是要剪辫子,直到后半夜才皱着眉头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据管家说,一地瓷片,花瓶不知道被砸碎了多少个。

第二天,一个大包裹,用油纸包着的两块香皂被送到斤儿屋里,是刘老爷特意托人从港口带回来的,是刘老爷特意拿给斤儿洗头发用的。

这下看你还用不用不讲卫生那套词顶我。刘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叼着烟斗得意洋洋。

五天过去了,香皂摆在门口,斤儿连包装的油纸都没拆开,甚至放弃了清水洗头,在偌大的宅院里穿梭,长辫子上沾满了油,耷拉在后背上,把他那同样五天没换的衣服都浸出几道油印。

“脏就脏呗,我自己的辫子我乐意,管他呢。”

五天过去了,饭堂里少了斤儿的影子,刚开始刘老爷以为是小孩子赌气,摆了摆手装作无事发生。

“咱们吃咱们的,管他呢。”

五天过去了,刘老爷偶然见到了出来如厕的斤儿,五天没见,斤儿瘦脱了相。

不能不管了。

刘老爷服了软,把他小时候的事,神婆说的话统统抖了出来,斤儿依然态度坚决:就算是死我也要剪!我是爱国青年!

刘老爷拗不过他,什么香火,什么祖宗,再不答应自己的亲儿子就要活活的死了!

说干就干,刘老爷亲手操刀剪下了斤儿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油纸包终于被撕开了,斤儿好好洗了一次头,掉下来不少白白的虱子卵。

下人们见一老一小,一个花白辫子,一个乌黑寸头,一个笑盈盈地看着,一个埋头大口啃着烧鸡,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刘老爷心情好不发脾气,大家也跟着沾光。

……

其乐融融。

……

半夜,父子二人在后院遛弯,下人们都睡了,但我没有。我躲在墙根底下捉蚂蚱,恍惚看见一老一小,一个花白辫子,一个乌黑辫子,一个拄着拐杖,一个陪笑搀扶。

我恍惚听见三斤哥的声音:

“爸,还是您这招高。”

“这苦肉计,一般人是真想不出来,虽说儿子受了点苦,但这不算什么,在学校被他们那帮短头发追着骂才是真抬不起头!”

“爸,得亏您有路子,给我弄了顶时兴的假发!这么一来,辫子被他们看着剪了,再也没人怀疑我刘三斤的辫子了!”

“爸,您瞅瞅,这辫子往假发里一放,谁还知道我刘三斤有个长辫子!神婆的话哪敢不听,我还得活着给您把老刘家的香火续上呢!”

十九岁的刘三斤脸上赔笑,满脑子都是保全自己的命。

他戴了一年假发,头顶被捂出了疮,也确实瞒过了所有人他没剪辫子的事实。此事天知地知,他知爸知,其实我也知。但我是刘宅最底层的下人,我必须守口如瓶。

……

二十周岁的刘三斤,生辰那天起床,发现自己的辫子没了,后脑勺光秃秃的,不像是个曾有条辫子的脑袋。他想声张,却不能——说出来,一年白瞒了。

他踱步思索了一整天是谁拿走了他的辫子,饭也没吃。悲愤。着急。因为他要亲手把辫子交给神婆。一夜之间消失了,这可怎么和人家交代?

比起交代,他更在意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悲愤。着急。

有人说半夜看见有个少女提着根长长的绳子从他的房门出来,不知道是干嘛的。

八成是我的辫子,斤儿想。可我明明闩紧了门,那个少女又是谁呢?

刘老爷在他二十岁生辰这天吃饭噎死了。唯一一个知道辫子实情的人噎死了。斤儿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有苦说不出。

直到第二天,斤儿也没见到有所谓的神婆来找他。可他越想越怕——据老人说,那神婆神通广大,卖命续命样样精通。

斤儿怕死,想去寺庙求平安,却被方丈拦住了去路:

“你拜的不是佛,是欲望。”

……

斤儿飘回了家,大病一场,勉强痊愈后变得神神叨叨:

“我叫刘三斤,我有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