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狄德罗是十八世纪著名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不过他并非从一开始就站到无神论立场上的。初期的狄德罗倾向于自然神论,这从《哲学思想录》可以看得很清楚。在这部著作中,狄德罗对《圣经》和神学家们渲染的种种神迹和传说用理性和科学加以比照,辛辣地嘲笑其荒诞不经。他虽然不时流露出对上帝存在的怀疑,例如他说:“没有上帝,从来不曾叫人害怕;倒是有了上帝,有人们描绘的这个上帝,叫人不寒而栗。”这些话在教会和忠实的信徒听来肯定不很受用甚至很不受用,但实际上狄德罗针对的并不是基督教和上帝本身,而是教会违反理性的说教宣传。狄德罗以宽容的态度让无神论者登台,明确宣布“根本就没有上帝,上帝创世是一种妄想”。不过他自己却站在一旁,同无神论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与无神论若即若离的姿态是否出自策略的需要?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在策略之外显然还有其他原因。狄德罗此时的思想还处于逡巡不决的状态,他同情无神论,但是他的偶像牛顿等伟大科学家相信上帝存在的立场又对他有很大影响,以至于他难以决然站到无神论一边。他说:“如果说唯物主义这个危险学说如今动摇了的话,功劳应该归于实验物理学。”这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暴露了他内心的矛盾。由于他逡巡不决,所以他宁可摆出怀疑论的姿态,从基本教义上对宗教表示怀疑,在上帝是否存在这个根本问题上则采取一种模糊的立场。
到《论盲人书简》,狄德罗的无神论立场开始明晰起来。当时有一个问题引起不少学者的注意,就是盲人的认知问题。盲人如何感知身边的事物,一个先天失明的盲人接受手术复明之后,能不能立刻辨识过去依靠触觉认识的事物,在头脑里形成正确的概念?表面上看,这属于生理学或者医学研究的课题,但实际上它牵涉到哲学的基本问题,因而也就牵涉到信仰问题。《论盲人书简》像《哲学思想录》一样,对宗教大肆宣传的所谓神迹表示极大的反感,认为传播这些神迹,目的无非是诱导民众对上帝造物的完美无缺不敢抱半点怀疑。所以狄德罗虽然没有明确否认上帝的存在,但是他借着盲人先天的生理缺陷,对上帝造物的信条提出了挑战。文中盲人数学家桑德森(7)的这句话:“您和我又分别对上帝做了什么,以至于一个拥有这个器官(指眼睛),另一个却被剥夺?”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样一种与教会作战的策略,也为其他一些启蒙思想家所采用,比如伏尔泰的《老实人》就拿人间的种种苦难:饥饿、疾病、地震、战争等等,批驳了莱布尼茨所谓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最后矛头所指,还是宗教教条。
《论盲人书简》较之《哲学思想录》更进一步的是,作者不再因为牛顿等科学家说上帝是世界第一推动力而逡巡不前,他借桑德森之口,坚定地表达了无神论立场。盲人数学家临终前,牧师霍尔姆斯劝导他皈依上帝,牧师援引牛顿、莱布尼茨、克拉克这些“世界一流天才”的观点,企图说服盲人数学家。数学家承认,不信上帝,与牛顿这些伟大天才人物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把他们真心诚意接受的宗教观否定掉,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是牛顿等人的现身说法固然有力,终不及整个自然现身说法有力。何况牛顿相信的毕竟还是上帝之言,而牧师却沦落到相信牛顿之言,未免可悲。这样,狄德罗就迈出了走向无神论的最后一步。
狄德罗亲自实地造访了一位先天失明的盲人,对盲人的认知手段和能力作了考察。在整个考察与分析过程中,狄德罗完全站在理性立场上,坚持“人的感官功能是感知的基础”这一唯物论原理,彻底摈弃任何超自然力量左右认知的可能,令人信服地论证了盲人的认知过程:以触觉代替视觉,以触觉材料构成感知,把感知材料升华为概念,再由概念的组合构成思想。狄德罗把感知称为想象,他说明眼人的想象是“回忆并联结可视点或色点”,而盲人的想象是“回忆并联结可触点”,所以盲人感知事物的方式较之明眼人感知事物的方式更具思辨特点。(8)虽然盲人的认知结果和明眼人不尽相同,例如盲人为镜子所下的定义显然有别于一般明眼人头脑中关于镜子的概念,但是这种差异却掩盖不住共同的理性特征,所以狄德罗感叹道:“如若笛卡儿也是先天失明,他一定会为这样一个定义抚掌叫好。”(9)
比起《哲学思想录》,《论盲人书简》论争的锋芒收敛了许多,但是唯物主义立场更加坚定,更加彻底,理论阐发也更加系统。如果说在《哲学思想录》里,狄德罗就像一个仓促上阵的拳手,急于寻找对方的破绽展开攻击,勇猛有余,沉稳不足,那么在三年后发表的《论盲人书简》里,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胸有成竹,沉着老练的战士了。这部作品并没有多少激烈的反宗教言辞,然而它将理性原则推到了极致,将一切需要回答的问题都纳入了理性思维模式的推演,基督教信条在这里没有丝毫立足之地,这显然比痛快淋漓的叱骂更令教会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