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
按宫廷规矩,太监和大臣是不允许单独见面的。
张居正仔细搜索记忆。
他与冯保每次在文华殿西偏房闭门私聊,都是在太子朱翊钧讲读之时,不可能走漏风声。
高拱想以大臣、太监不能单独相处的规矩,来挟制他,未免太天真了。
新君年少,后宫陈皇后、李贵妃对新君的影响力,又岂是你高拱能左右的?
文华殿的所有太监,都是冯保的心腹。
只要他和冯保矢口否认两人密议遗诏,谁会为这事兴师动众?
张居正打消了顾虑。
他轻轻放下茶盅,心中平静下来。
他眯眼看向高拱,想从那张老脸上看出一点吓诈,却一无所获。
不可轻敌!
绝不能轻敌!
高拱这老儿,从文渊阁赶走提拔他的徐阶,赶走内阁大学士陈以勤、李春芳、赵贞吉、殷仕儋等人,手段绝对阴狠毒辣。
当下不可惊慌,否则一旦顶不住,便溃不成军。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由白转红,便知这一击,打到了三寸上。
“张叔大,我原本想与你携手,为江山社稷谋福利,没成想,你与后宫太监勾连,在遗诏上做文章,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啊。”
“元辅差矣,道听途说的话,可不能当真,我张居绝不会在诏书上做手脚,否则我的七个儿子,同一天死掉!”
张居正大脑迅速运转,寻找着见招拆招的对策。
他与冯保草拟遗诏之事,若被高拱抓住把柄,一旦定性为矫诏,那是要被杀头诛族的。
这种事情只能咬牙坚持,决不能有丝毫退让。
高拱见张居正发了毒誓,进而逼问:
“我倒是想知道,叔大背着我与冯保勾搭,插手遗诏草拟,是先皇请你润色,还是竖阉邀你撰文?”
张居正微红的脸色,变成绛紫色。
他急需冷静下来,先避开高拱锋芒,查明姚旷是否走漏消息,再做计较。
三十六计走为上。
张居正骤然起身,“元辅如此豪横,蛮不讲理,想必是要重演逼走阁臣的老戏,赶我走咯?张某告退了。”他甩一下袖子,转身走出文渊阁正堂。
高拱气急败坏,冲着张居正背影吼道:
“跑什么跑,不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吗?”
高仪见张居正拂袖而去,轻声说道:
“元辅所说姚旷进皇城,去冯保宅子传递消息,可是当真?”
“我岂会无中生有?”高拱怒道。
高仪满脸惊讶:
“愿闻其详。”
高拱侧过身子,压低声音说:
“榻前顾命前一日,有人撞见张江陵的幕客姚旷,在皇城行走,便问姚旷何以来到皇城。
姚旷失口说出,去给冯保去送张江陵修改过的遗诏。”
“啊?!”高仪眼睛瞪得溜圆,倒吸一口冷气:
“嘶……,张江陵好大的胆,竟然和太监勾连在一起,草拟遗诏,这可不是逐出内阁的问题,这是灭门灭族之罪啊。”
“可不是嘛,张江陵确实胆大包天,到了丧心病狂程度。”高拱怒道。
“那么,先皇为何同意将‘司礼监一并辅佐’字句,写入遗诏?”
“冯保与张江陵暗中勾连,他们无非是趁着圣躬垂危,以平衡前廷与后府权力为由,说动先皇,才在遗诏中,写入‘司礼监一并辅佐’的字句。”
高仪连连叹气:
“张江陵好大胆子,打起了遗诏的主意。
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他这是魔障了吧。”
高拱漠然一笑:
“子象,你小看张江陵了,他不是随意而为的冒险,他是有意做出这种大手笔的事,野心不小哩。”
“元辅什么意思?”
“新君冲龄践祚,无法亲政,陈皇后、李贵妃明摆着会影响新君。”高拱捻须分析道:
“后宫与前廷隔绝,司礼监便是后宫与前廷的联络人,这便是张江陵勾连冯保的意图。”
高仪惊讶说道:
“张江陵身为次辅,端的是心存高远,这是想谋大事的举止啊。”
“没错,张江陵之野心,岂止在一个次辅。”高拱点点头。
高仪问道:
“姚旷之事,先生可曾奏禀圣上?”
高拱说道:
“我已面奏圣上。”
“圣上如何处置?”
“这就难说了,只说是‘知道了’。”
“哦,这等大事,只是‘知道了’?”高仪再次惊讶的瞪大眼睛,“难道圣上对冯保下不了手?”
高拱仰头看着屋顶,长长叹口气:
“幼主即位,为人处世风格,与做太子时,截然不同;如何处置人事,令人难以预测啊。”
高仪点头称是:
“以我浅见,龙驭上宾,新君为人处事,俨然像是久经历练的成年人,应该不会纵容冯保胡作非为。”
他这种体验,来自朱翊钧的种种表现。
高拱垂眸颔首,眼中邃起崇敬之意:
“没错,我与你同感。”
在高拱看来,朱翊钧好学早熟,聪慧灵巧,龙驭上宾前后,言谈举止,无不洋溢着智慧之光,令人服膺。
高仪问道:
“那么,新君暂不深究诏书真伪,是不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高拱回答:
“你我所见略同。”
两人都觉得新君即位,假以时日,必是一代英主。
“新君明察秋毫,聪慧早熟,岂能任由冯保一叶障目?”高拱面色肃然,你我同受顾命,一定要同心协力,杜绝太监干政。”
“元辅意欲何为?”高仪问道。
高拱直言直语:
“子象,刚才你也看到张江陵刚才的惊慌,咱们不能任由他和冯保把握局面,否则你我滚蛋事小,说不定还得搭上性命。”
他顾不得斯文,随口蹦出俚语村言,心中反倒有种一吐为快的舒畅。
高仪颇为疑惑:
“可是,遗诏写明了‘司礼监一并辅佐’字句,又如何排斥太监干政?”
高拱嗤笑道:
“太监名头,你以为是万世永固的?”
高仪讪讪笑道:
“那倒没有,元辅是想促成新君褫夺冯保、张居正的名头?”
“新君暂无此意。”
“那如何是好?”
高拱露出老谋深算的微笑:
“我们三位顾命大臣,不妨联名上疏,先将司礼监之权,收归内阁,等到削弱司礼监权力之后,再驱逐冯保。”
高仪满腹狐疑。
张江陵和冯保是一路人,他怎会联名奏疏上署名,去削弱司礼监权力?
高拱是不是过于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