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不是“化名”
我真想不到,讨论《红楼梦》的著作权,竟能把曹雪芹“讨论”没了。一些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文章,甚至连“曹雪芹”的存在都否认了。《红楼梦》第一回中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过去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人,仅仅说这里的曹雪芹只是做了“披阅”“增删”的工作,他是一个“编辑”。现在的否定者则干脆说这个“曹雪芹”只是一个化名,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顾浩先生就是这样“彻底”否定曹雪芹的。他说:
《红楼梦》中描述的人物有五百多个,个个都是“假语村言”,没有一个是真姓实名,“曹雪芹”也不例外。此人虽然只在首尾两回中一闪而过,但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红楼梦》整个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然而决不可误认为他就是此书真姓实名的作者。(顾浩《〈红楼梦〉的作者到底是谁?》,《扬子晚报》2019年11月22日)
看了顾浩先生的文章,我很吃惊,也很疑惑,那么多有关曹雪芹的文献史料,顾浩先生难道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提都不提一句呢?即使你认为那些文献史料都是假的,也应该说一说,至少要论证这些有关曹雪芹的记载史料都是假的,从而否定以往学术界论证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依据,这是最起码的学术要求。那么,“曹雪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一个“化名”“小说人物”?这是我们为曹雪芹“正名”时,不得不首先要论证的问题。
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曹雪芹”这个名字不仅仅出现在《红楼梦》中,还出现在大量的文献史料中,曹雪芹是实实在在的人物,绝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论证曹雪芹著作权还是要靠文献史料说话。
(一)敦诚的记载。敦诚(1734—1791),字敬亭,号松堂,宗室子弟,敦敏的胞弟。据考,敦诚在右翼宗学读书时结识了曹雪芹,并成为一生的好朋友,其所著《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中有一些诗篇涉及他与曹雪芹的交游,是研究曹雪芹生平事迹的珍贵资料。
(1)敦诚《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记载:“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转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487页,中华书局2001年10月版)“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是曹雪芹唯一传世的两句诗。《红楼梦》中虽然有大量的诗词曲赋,但那都是曹雪芹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写的,严格地说不能算是曹雪芹的诗,那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诗。当然,《红楼梦》那么多诗词曲赋,已经成为《红楼梦》有机组成的一部分,充分显示出曹雪芹具有极高的艺术才华。
(2)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云:“扬州旧梦久已觉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且着临邛犊鼻裈……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原载敦诚《四松堂集》抄本,转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488页)这首诗写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当时敦诚在喜峰口替他父亲瑚玐做松亭关征税的差使,曹雪芹此时已经移居北京西山。“虎门”即右翼宗学,敦敏、敦诚兄弟大约在乾隆十三、十四年在右翼宗学与曹雪芹相识。诗人回忆当年他与曹雪芹在右翼宗学常常秉烛夜谈,曹雪芹高谈阔论、放浪形骸的形象让敦诚难以忘怀。尤其“扬州旧梦久已觉”及小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一句,是论证《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的重要依据。
(3)敦诚《佩刀质酒歌》诗前小注:“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这首诗说的是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秋天的一个清早,敦诚与曹雪芹在敦敏的槐园相遇,此时主人敦敏还没有起来,曹雪芹“酒渴如狂”,可巧他与敦诚都没有带钱,敦诚就把自己的佩刀解下来抵押换酒喝。曹雪芹非常高兴,即兴作长诗答谢。很可惜,曹雪芹的长诗我们见不着了,但幸运的是敦诚作答的诗保留了下来,这就是《佩刀质酒歌》,诗云:“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同上,492页)曹雪芹的性格、为人和才华都跃然纸上。
(4)敦诚《赠曹雪芹》。这首诗大约写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诗中有句:“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原载敦诚《鹪鹩庵杂记》抄本,转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491页)由此可见,曹雪芹晚年移居西山以后,生活穷困潦倒,连吃饭、喝酒都成了问题。
(5)敦诚《挽曹雪芹》。《鹪鹩庵杂记》抄本有《挽曹雪芹》诗两首,其一云:“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垄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四松堂集》诗集卷上有改稿:“四十萧然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同上,497—498页)根据敦诚的挽诗,曹雪芹大约死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岁末(1763)或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4)。
(6)在敦诚的《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和《四松堂诗抄》里,还有《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检案头〈闻笛集〉为题,是集乃余追念故人录辑遗笔而作也》,其中有句“诗追李昌谷”注“谓芹圃”,又句“狂于阮步兵”注“亦谓芹圃”(转引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75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4月版)。这个记载告诉我们,敦诚认为曹雪芹具有李贺(李昌谷)和阮籍(阮步兵)的才华。
(7)敦诚《四松堂集》刻本卷四《哭复斋文》里,有这样一条记载:“未知先生与寅圃、雪芹诸子相逢于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话及仆辈念悼亡友之情否?”(同上)
(8)敦诚《四松堂集》刻本卷三《寄大兄》文中说:“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树,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同上,753页)
(二)敦敏的记载。敦敏(1729—1796),字子明,号懋斋,是敦诚的哥哥,也是曹雪芹的好朋友,所著《懋斋诗抄》中有些诗篇叙及他与曹雪芹的交游事迹。
(1)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这首诗记了这样一件事,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敦敏在明琳的宅子中与曹雪芹相遇,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相见了。诗中云:“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原载《懋斋诗抄》抄本,转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499—500页)耐人寻味,他们是好朋友,尤其值得注意,明琳是明义的表兄,而明义也有关于曹雪芹的记载。
(2)敦敏《题芹圃画石》,这首诗写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曹雪芹工诗善画,这是敦敏为曹雪芹的画所题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同上,501页)曹雪芹喜欢画石,《红楼梦》就是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一块顽石写起的,这首“题画石诗”不正是曹雪芹形象的写照吗?
(3)敦敏《赠芹圃》,这首诗写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秋天,敦诚去西郊访曹雪芹,诗中有句:“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同上,502页)敦诚、敦敏兄弟与曹雪芹交往的诗中一再说“秦淮风月忆繁华”“扬州旧梦久已觉”“废馆颓楼梦旧家”“秦淮旧梦人犹在”,意味深长,这无疑与曹雪芹的家世、人生经历以及创作《红楼梦》有着重要的关系。
(4)敦敏《访曹雪芹不值》,这首诗写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初冬,敦敏再次到西郊访曹雪芹。(同上,503页)
(5)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二月末,敦敏以诗代简,请曹雪芹到自己家槐园喝酒赏春,因为三月初一是敦诚三十岁生日,但曹雪芹没有赴约,因为居住在西山的曹雪芹很可能已经去世了,而住在城里的敦敏可能不知道。(同上,503页)
(6)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这首诗写作时间,一说写于甲申(1764)春天,一说写于乾隆三十年乙酉(1765)暮春三月,写的是敦敏在通惠河庆丰闸旁的酒楼与友人饮酒,凭吊不久前逝世的曹雪芹。(同上,505页)
(三)张宜泉的记载。张宜泉是曹雪芹移居西山以后认识的好朋友,生卒年不详,汉军旗人,著有《春柳堂诗稿》,其中有与曹雪芹交游的诗篇。
(1)张宜泉《怀曹芹溪》,此诗所作确切时间不可考,诗中有句:“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同上,507页)
(2)张宜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诗中有句:“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同上,508页)
(3)张宜泉《题芹溪居士》,诗前小注:“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诗云:“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这首诗写作的具体时间不可考,但诗中说“爱将笔墨逞风流”,可见他对曹雪芹“笔墨”的敬佩。(同上,510页)
(4)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前小注:“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同上,511页)张宜泉笔下的曹雪芹与敦诚、敦敏笔下的曹雪芹性格、特点、爱好等等完全一样,证明他们所说的曹雪芹是同一个人。
(四)明义的记载。明义(1740?—?),姓富察氏,号我斋,满洲镶黄旗人,都统傅清的儿子。明义与永忠、敦诚等都有来往,他称敦氏兄弟的叔叔墨香为姐丈。明义著有《绿烟锁窗集》,内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诗前小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这二十首诗的写作时间不可考,据有关专家推测,有可能在曹雪芹逝世前一两年或再晚一些时候。(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514—517页)请注意,明义说曹雪芹的《红楼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与敦敏的诗句“秦淮风月忆繁华”意思完全一样。
(五)永忠的记载。永忠(1735—1793),姓爱新觉罗,字良辅,又字静轩,号臞仙、蕖仙,康熙十四子胤的孙子,著有《延芬室集》,其中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诗三首,其一云:“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这首诗写于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那时曹雪芹已经去世几年,永忠从曹雪芹的好朋友敦诚、敦敏的叔父墨香那里借到《红楼梦》,虽然他不认识曹雪芹,但看完《红楼梦》非常感动,赞不绝口。他万分懊悔的是,他本来是有机会认识曹雪芹的,但现在曹雪芹已经去世,一切都晚了,所以永忠吟出“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的诗句。(同上,512页)
(六)裕瑞的记载。裕瑞(1771—1838),清朝宗室,其舅辈明义、明琳等“前辈姻亲”都与曹雪芹有直接或间接的交往。裕瑞著有《枣窗闲笔》,书中记述,其从“前辈姻亲”那里听到有关曹雪芹的事情,说曹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尽管有人对其把曹雪芹说成是一个黑胖子耿耿于怀,其实作者长什么样与写什么样的小说是没有必然关系的。裕瑞的记载的价值在于他不是捕风捉影,而是从其“前辈姻亲”那里听到的。他笔下的曹雪芹与敦氏兄弟诗中的曹雪芹性格特点又是那样的相似,从而证明裕瑞的记载是可靠的。
我想任何一位认真的学者,在论证《红楼梦》著作权的问题时,绝不能对以上有关曹雪芹的记载熟视无睹,更不能以这些记载中的曹雪芹与曹寅无关、与《红楼梦》无关而轻易地予以否定。当然这些可靠的文献记载无可辩驳地证明曹雪芹的存在,曹雪芹不是化名,曹雪芹不是与曹寅没有关系、与《红楼梦》没有关系。
其实以上这些资料都是《红楼梦》研究中很容易看到的,对许多《红楼梦》研究者来说都是很熟悉的。但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人根本不提有这些可靠的文献史料的存在,就像顾浩先生的文章一样。而对许许多多读者来说,他们并不熟悉这些资料,为了让更多关注《红楼梦》作者问题研究的读者知道真实的情况,我们只能不厌其烦地再说一遍,这就是“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