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味红楼:曹雪芹的旧梦与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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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氏兄弟的诗中为什么没有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记载

与曹雪芹关系密切的敦诚、敦敏兄弟,在他们的诗文中为什么没有关于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任何文字记载?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敦氏兄弟等都是宗室诗人,在宗室诗人的圈子里很有地位,而在当时的社会写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写诗作文才是正经事,所以在敦氏兄弟的诗文中不提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不奇怪的。但我们注意到,在敦氏兄弟的诗文中却多次赞赏曹雪芹的诗写得好,有诗才,称赞曹雪芹有才华;二是有所顾忌,这可以从弘旿在永忠诗上的批语看到端倪。我们前面提到永忠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在这首诗上,弘旿有一段眉批极为重要:“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弘旿是乾隆皇帝的堂兄弟、永忠的堂叔父。从弘旿的批语中,我们清楚了这样几件事:一、当时《红楼梦》只是在一个比较小的圈子里传阅,“非传世小说”(明义也说“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二、这些宗室子弟早就知道了有《红楼梦》这样的小说,但不敢去借阅,“恐其中有碍语”。这与这些人的身份,与当时的政治氛围,也与写书人的背景和《红楼梦》的内容有关系,毕竟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家被雍正皇帝抄了家,是戴罪之身。而曹雪芹的姑姑就是一位王妃,她的丈夫即曹雪芹姑父纳尔苏也被削了王位。我想这恐怕就是敦氏兄弟的诗文中不明确提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最主要原因。联系到《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在交代“来历”时,也一再说“亦非伤时骂世之旨”“毫不干涉时世”等语,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敦氏兄弟的诗文中不提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了。

说敦诚、敦敏兄弟在诗文中一点也没有提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其实也不尽其然。在二敦兄弟与曹雪芹交游的诗文中,有些内容很是耐人寻味。一是敦氏兄弟极力赞赏曹雪芹的诗才,如“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敦诚《寄怀曹雪芹》)、“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二是透露了曹雪芹“著书”的消息,如“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敦诚《寄怀曹雪芹》)、“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敦诚《挽曹雪芹》)、“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敦敏《题芹圃画石》);三是常提“秦淮旧梦”,如“扬州旧梦久已觉,且着临邛犊鼻裈”(敦诚《寄怀曹雪芹》)、“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敦敏《芹圃曹君……感成长句》)、“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敦敏《赠芹圃》)。为什么敦诚、敦敏兄弟一再说“秦淮旧梦”“忆繁华”这类诗句?把二敦兄弟这些耐人寻味的诗句,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其他证据联系起来,与曹雪芹的家世,与他们的叔叔墨香把《红楼梦》借给永忠等联系起来看,还能说二敦兄弟没有提到曹雪芹写《红楼梦》吗?

余英时先生曾写过一篇《敦敏、敦诚与曹雪芹的文字因缘》的文章,似乎没有引起红学界太多的关注,不像他的《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的分析》《〈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这两篇文章那样有影响。其实这篇文章对研究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创作,是很值得重视的一篇力作。余英时先生说:“我最近细看《四松堂集》和《懋斋诗钞》,发现其中与《红楼梦》及所谓脂批颇有相互照应之处。我的初步结论是:不但曹雪芹在撰写《红楼梦》时曾受到他和二敦的文学交游的影响,而且所谓脂批中可能杂有二敦的手笔。”余英时在这篇文章中,列举了“破庙残僧”“太虚幻境”“二丫头”“绿蜡”“借景”“庄子”“口舌香”“二贤之恨”“近之女儿”“梨园子弟”等十个例子,探索曹雪芹与敦敏、敦诚的文字因缘,他认为有的是曹雪芹受到了二敦兄弟文字的影响,有的则是二敦兄弟受到了《红楼梦》文字的影响,这对探索曹雪芹与《红楼梦》创作是很有意义的。如“破庙残僧”的例子。《红楼梦》第二回,写到贾雨村: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敦诚《鹪鹩庵杂志》第十六:

独居南村,晚步新月,过一废寺,微微闻梵声,见枯僧坐败蒲上,因与之小语移时……

又,敦诚《四松堂文集》上《寄大兄》云:

抵南村,便览一庵下榻。榻近颓龛,夜间即借琉璃灯照睡。僧既老且聋,与客都无酬答,相对默然。

这个材料的对比首见于周汝昌先生1953年初版的《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新索隐”。周汝昌先生认为上面《红楼梦》中的描写与敦诚的描写“所叙盖极相似。雪芹必实有此经验,始能假以写于雨村,此则小说虽虚亦实之处”。余英时则认为,敦诚的《寄大兄》写于曹雪芹卒后,“周汝昌推测雪芹亦有类似经验,固可备一说。但我则认为敦诚是受了《红楼梦》第二回的暗示,遇到类似的情景,便不免特加注意”。余英时还认为,《寄大兄》中提到的曹雪芹的名字,“全书思想感情极与《红楼梦》契合,似非偶然。所以我认为此书可看作是敦诚曾读过《红楼梦》的证据”。

又如“太虚幻境”的例子。《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而在敦诚的《午梦记》中居然也写到了“太虚幻境”:

余非至人,往往多梦,梦觉思之,是想是因,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丁丑夏,客松亭山,鸡窗无聊,每于午后便效坡翁摊饭,手持一卷,卧仰屋梁,俄而抛书遽然入梦。觉来未及反侧,梦境尚迩,静而思之,渺焉茫然,若有若无。……嗟乎!如非梦人则已,若同一梦也,何不听乐钧天而忘味帝侧,又何不直入太虚看鞭龙种瑶草,俯瞰下界,九点一泓。不然如邯郸道上黄粱富贵,亦可差快一时。或如巫山之游,枕席高唐,亦可风流朝暮。即漆园之蝶,郑人之鹿,亦无不可。今数者不得其一,徒以至幻之身,入至幻之境。人生大梦,而大梦复梦,又于梦中说梦。梦觉圆梦,吾不知幻之至于何地而后止。(《四松堂集》卷四)

余英时认为敦诚的梦及其所入之“至幻之境”多少受了《红楼梦》的暗示,认为:“这是敦诚深悉《红楼梦》内容的另一条证据。”并指出,敦诚的《午梦记》写于丁丑之夏,同年的秋天他便写了《寄怀曹雪芹》的长诗,诗中恰有“扬州旧梦久已觉”“不如著书黄叶村”之句。因此认为:“敦诚的‘梦’和雪芹的‘梦’之间殆有文字上的因缘,不是单纯的偶合,更是信而有征了。”

再看“绿蜡”的例子。《红楼梦》在元春省亲的描写中,写宝玉咏怡红院五言诗,有句“绿玉春犹卷”,宝钗让他把“绿玉”改为“绿蜡”,余英时发现敦诚、敦敏兄弟的诗也有用“绿蜡”一典的。敦敏的《芭蕉》五律有句:“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敦诚《未放芭蕉》有句:“七尺当轩绿蜡森。”余英时认为曹雪芹改“绿玉”为“绿蜡”很可能是受了二敦影响,他说:“我们试把雪芹的‘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与敦敏的‘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对照看,立即可看出它们之间必有渊源,因为句法和遣词吻合到这种地步极少可能是偶然碰巧。”

余英时说:“以上我列举了十项证据来说明二敦和《红楼梦》以及所谓脂批的关系。从最严格的考证标准来看,这些证据当然并不是最理想的,因为它们都属于所谓‘间接性的证据’。而且作为证据而言,它们之间的力量强弱也并不完全相等。但是就红学考证的特殊情况来说,则它们都已可说是很具说服力的证据了。……曹雪芹生前在文学上关系最深的人便是二敦。现在我们从二敦的诗文中找出了这许多和《红楼梦》及其批语有关合的线索,这决不可等闲视之,尤不可以‘偶然巧合’解之……总之,以二敦与雪芹交谊之深,再加上他们所流传下来的诗文数量之少,而其间居然有这许多足以和《红楼梦》及其批语相互参证之处,这是考证红学者所必须特别注目之所在。”余英时的见解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把这些文字与《红楼梦》第一回的“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叙述联系起来看,与那么多条说曹雪芹是作者的脂批联系起来看,再联系到永忠、明义的文献记载,再联系到二敦兄弟一再所说的“秦淮旧梦”“忆繁华”等,曹雪芹与敦氏兄弟的这些“文字因缘”,是不是可以作为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佐证呢?

这里我们还可以再举出一条材料,据《红楼梦大辞典·下编·曹雪芹家世交游·贻谋》条:

贻谋(1741—1776),名宜孙,字贻谋,以字传。恒仁长子,桂圃(宜兴)胞兄,敦敏、敦诚从堂弟。生于乾隆六年辛酉,卒于乾隆四十一年丙申。……二十七年壬午,贻谋、敦诚、敦敏等文友雅集于此(贻谋家东轩)。贻谋拿出所藏宋元明名家书画数十轴,请各位品鉴题诗。敦诚、敦敏各题诗四首。敦诚第四首诗是题明代著名画家仇实父《东山携妓图》。《四松堂集》付刻前底稿本中有一条杂记记载:“贻谋家藏古画数十轴,皆宋元明人名迹。一日在东轩焚沉香,瀹佳茗,命余一一品题,各为小诗。内有……仇实父《东山携妓图》,人物飘逸,上有王文肃公题句……”《红楼梦》第五十回说贾母房中挂一幅“仇十洲《双艳图》”。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故事上甲戌本有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贻谋是不是诸多早期批书人之一?这是很可能的。喜欢收藏仇十洲画的贻谋,请敦氏兄弟欣赏品鉴。而在《红楼梦》中偏偏就写到了“仇十洲《双艳图》”,这与敦氏兄弟能没有关系吗?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素材不仅来自于他本人的阅历,也有可能来自他的家人以及朋友,未必事事都是亲身经历了才能写出来。王熙凤说:“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王熙凤没赶上“接驾”,但她对祖上“接驾”的事一点也不陌生,这是他们家的“盛事”,“鲜花着锦”的喜事,她怎么能不知道呢?还有家里的长辈、有赵嬷嬷这样经历过的老人不是也能说说吗?认为曹雪芹没有经历过曹家繁华兴盛的生活,就写不出《红楼梦》,是没有道理的。生于1828年的托尔斯泰也没有经历过1812年的俄罗斯卫国战争,但他仍能写出伟大的战争史诗《战争与和平》。同样的道理,曹雪芹没有经历接驾康熙帝南巡,也能写出元妃省亲这样的故事。更何况,说曹雪芹完全没有经历过江南曹家繁华兴盛的生活,也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曹雪芹十三四岁离开南京,那么“秦淮旧梦”“忆繁华”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人或许还会质疑,你说有曹雪芹这个人,那为什么他们家的宗谱上没有他的名字?我不禁要问,我们发现了曹家家谱了吗?质疑者说的一定是《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准确地说,这是一部“辽东曹氏宗谱”,是清同治年间由辽东曹氏第三房即五庆堂这一支重修的,曹雪芹家这一支是第四房。所以在这个辽东曹谱上,五庆堂这一支比较详细,曹雪芹家这一支就不那么详细,在曹雪芹他们家这一支到曹颙、曹、曹天佑,以下就没有了。在五庆堂辽东曹氏宗谱中,曹颙名下有曹天佑,官州同,这显然不可能是曹雪芹,因为曹雪芹根本就没有当过官,而曹雪芹极有可能是曹的儿子。但在五庆堂谱中,曹之下就没有了,这恐怕和曹是获罪之身,而曹雪芹又没有“身份”有很大的关系。由此可见,《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中没有“曹雪芹”,并不能成为否定曹雪芹存在的根据,更不能成为否定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根据。

另外,还有的人质疑,如果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曹寅有号“雪樵”,那么他的孙子怎么还能号“雪芹”呢?其实,古人对名、字是比较讲究的,对“号”不是那么严格,一个人也可能有几个、十几个乃至更多的号,所以曹寅有一个“雪樵”的号,他的孙子有一个号“雪芹”,根本不算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