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总之，夜幕悄然降临（3）
比起刺眼的灯光，更先感知到的是香烟的味道。像是黏糊糊的臭泥巴糊在了整个呼吸道里。小笑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他揉了揉眼睛，被眼屎和眼泪粘住的睫毛让他难以睁开双眼，他忍着痛用手指搓揉睫毛，看见的是第四十次重复看到的景象——刺目而黄灿灿的灯，直射在他的面门。
勉强坐起身，把盖在身上的黑色羽绒服披到肩上，挠了挠头发，小笑感到手指甲间抠下了一块头皮屑，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随后面露苦涩。他的头皮很容易出油，一天一洗也没用。
今天是跨年夜。
“新年了，去搓个澡吧。”
小笑想起以前父亲总是会说类似的话，前置条件可以随意替换，结论总是去搓个澡吧。目前他不打算去搓澡，因为想省点钱。
小笑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巨大包裹中拿出一块发黄的毛巾，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走到网吧的厕所，在洗手台用双手接了点水，擦了擦脸，然后脱下衣服擦起了身子。此时，几个通宵包夜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但是男青年皱了皱眉，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一个男青年上完厕所，从小笑身边走过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瘦弱的小笑被撞到墙上，冰冷而坚硬的墙壁撞得小笑生疼。
“抱歉。”那个男青年讪笑着拿出了一个奇怪的打火机点燃香烟。
“没事。”
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最开始小笑还试图摆出态度强硬的姿态，直到挨过揍他才明白还是少惹是生非得好。
“臭乞丐，别在网吧洗澡！赶紧滚蛋，别打扰老子上网。”
男青年们顿时哄笑成一团。
“好的知道了，我马上走。”
哄笑的青年们逐渐停下了笑容，觉得面前这个诚恳的消瘦男子实在是无趣，于是临走时每个人都撞了他一下。
小笑查看刚刚撞到墙的地方，手臂好像有一处泛着红，他用手轻轻按了按，有一点疼。简单把身体擦干之后，小笑穿上衣服，遮住了受伤的部位。
一出厕所，一个胖子、一个染着黄毛的人，堵住了小笑的去路。
“李笑。”带头的黄毛操着浓郁方言腔调说道。
小笑不敢说话，下意识往回退了两步，撞到了胖子的肚子。
“晓得我们找你干啥子不？”
小笑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是来讨债的。
小笑回想起自己做的一个后悔至今的决定——一口气借了一年份的房租，全部交给中介后，小笑终于住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房子。他自以为一个月还一次款很容易，却不知道网络贷款的利率很高，城市里消费更高，小笑渐渐入不敷出，偶尔还会还不上贷款，可一旦逾期代表着利息再次增加，小笑的生活质量逐渐下滑，终于，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找上门来。
他先是接到房东的电话，问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中介。他老实回答说没有。房东表示自己联系不上中介了。再后来，房东要求小笑支付房租，小笑觉得不可理喻，自己明明已经交了一年份的房租。房东说，那些钱没有交到自己手上，就是没交。然后小笑拼命寻找中介，可电话不通、营业地址也早已人去楼空。最后，房东和他都明白了：中介跑路了。
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中介诈骗案拉开了帷幕，最终中介公司的负责人被抓，依法判刑。但令人失望的是，租客们交的钱早就已经如入水的棉花糖，不见了踪影。负责人怎么也拿不出钱，房东只能向租户索要。但租户也觉得没有道理，自己明明已经交过钱了。就这样，房东与租客的矛盾持续增加，最终到达不可调解的地步。
小笑就是受害者之一。某天买完东西回家的他发现自己的钥匙无法打开房门，他以为是锁坏了，请开锁工上门。谁知道人家说这锁没坏，不仅没坏，还是新换的。小笑明白了，是房东捣的鬼。之后他给锁匠多塞了二百块，人家才答应给他换锁。再之后，矛盾逐渐上升成暴力事件。那天白天，小笑睡得正香，却被一阵一阵的碰撞声吵醒，他一睁眼，一张油腻的大饼脸正对着自己，他吓得一哆嗦，跳下了床，看见三四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精壮男子从衣柜里把他的衣服一堆一堆地扔到一个麻袋里。
“你们是谁？你们在干吗？”惊慌失措的小笑质问道。
大饼脸满脸麻子，头发稀疏，表情凝重，他没解释自己是谁，只是单方面向小笑下达了驱逐令。双方发生口角，最终大打出手。
经警方协调，由于是小笑动的手，所以并不占理。警方说，对方虽然是房东，但也属于私闯民宅。大饼脸伤得不重，本打算向小笑索赔十万，但由于自己也有过错所以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最终小笑自愿搬出房子，大饼脸房东也不向小笑索赔。
小笑开始露宿街头，偶尔去麦当劳或者网吧凑合一夜，然后睡醒了就在网吧打会儿游戏。他暂时没有钱再去租房，只能慢慢打工赚钱。他不止一次接到催债电话，后来感觉厌烦，就换了手机号。他无亲无故，以为再也不会被找到，直到碰到眼前这两个人。
胖子一掌按在小笑头上，他一时没站稳脚，踉跄两步。
“你还晓得你欠钱啊？！”
“你是不打算还了？”黄毛靠近小笑。
“没有。”
“没有你换啥子手机号？”
“手机丢了。”
“你说这个骗鬼哦！”
黄毛摸了摸蓝色腰包，里面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不知道装着什么危险的器械。
“不跟你废话咯，快还钱！”
“我没钱！”
胖子这次打出了重重的一掌，击中小笑后脑勺，他捂住后脑。
“你耍老子？”
小笑使劲揉着后脑：“我真的没钱！”
胖子想要继续伸手打小笑时，冲出来一个瘦子。
瘦子举起手中的几张百元大钞，气喘吁吁：“就搜到这么多！”
小笑意识到自己的行李刚刚被这个瘦子搜了。他的包破破烂烂的，就算丢在大街上也未必会被捡走，所以他随手把包丢在了座位上——即使里面放着他的大部分家当。
黄发男走上前，拿着钞票数了数。
“不够！”他又把视线转向了小笑。
“真的没有了……那个包里装的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黄发男看向瘦子，瘦子点点头：“我就看到一个包，而且看他好像也没住处的样子。”
黄发男又走到小笑身边。
“你晓得骗老子会有什么下场吧？”他拍了拍腰上的包。
“晓得……”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是小笑也模仿着黄毛的语气说道。
黄毛男子虽然面露不满，但也不过多纠缠，用一个眼神示意胖子和瘦子跟着自己离开。小笑听到他们离开时好像说着什么：下一个，叫孟焦沓。
等到三人彻底走远，小笑才终于挪动双脚，回到了网吧的座位上。包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东西都被倒在了地上。收拾完，他又坐在网吧的沙发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
他用手摸了摸袜子，脚后跟的位置还藏着一百块钱。还好藏了点，小笑有些庆幸。拿着这一百块，他来到柜台开了一个小时的机子后，回到电脑边，登录账号，随手打开论坛网页，这是本地交流论坛，一般会有一些兼职或者城市的新闻发布在上面。帖子的点击量高的话就不会沉底，否则很快就会被刷掉，消失在无边的互联网中。因此帖子的标题至关重要，如果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标题，就不会获得高点击量。
小笑懂得网络上的人们喜欢夸张，喜欢以他人的苦难作为下饭的小菜，因此他擅长发一些点击量高的帖子。帖子点击量高，他个人账号的声望就会增长。渐渐地，有人专门找到他让他发帖，给他佣金。他并非全盘接受，会做一些筛选，否则如果帖子出现问题也会影响到他的声望。其中，他接的相对较多的是本地兼职的帖子。这种帖子虽然没有什么娱乐成分，但由于是实用的帖子，总能获得不错的点击量。小笑自认为这也算在做好事——让缺人的职位找到人，让缺职位的人找到职位，让缺钱的自己赚到钱，三赢。
他点开了一个帖子，这个帖子的标题是“重磅！熊猫骑士将会在今晚回到案发现场”。
这是今天最热门的帖子，发帖者匿名，但是热度非凡。有人质疑有人相信，有人说等到晚上不就知道了。更有人开始了自己对烂尾楼事件的推理——捕风捉影，却又分析得头头是道，最终得出结论：熊猫骑士就是娱乐圈的某个明星。
浏览完后，小笑满意地关掉这个帖子，又随手点开一个兼职相关的帖子，这个帖子是他发布的，浏览量还可以，好像已经有人约上了这份兼职。内容是穿着玩偶服进行揽客和配送的服务，原本这种兼职其实并不会很好招人，一是因为穿玩偶服工作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二是因为工资给的并不多。不过今天除外——跨年夜是三倍工资。
“好像差不多了。”
小笑准备将帖子删除。主要是因为这种兼职工作很多都是短期缺人，如果在招到人后依旧把帖子挂着，可能会让商家在不需要员工的时候还接到求职者的电话，而对求职者来说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商家已经招到人，或者招工时间已过，小笑需要及时删除相关帖子。
他往下翻了翻，确认了有一个叫做“喜庆儿”的用户已经接到了这份兼职。
用户“喜庆儿”：感谢发帖者！已经接到兼职！
用户“Pandacream”：合作愉快！
还挺和谐，小笑想。
他又往下翻了翻。
用户“喜庆儿”发布了一个链接。
用户“喜庆儿”回复：公益项目，麻烦大家帮忙点一点、助助力！
用户“喜庆儿”回复：感谢大家！
小笑随手点开这个陌生的链接。
网页弹出，加载画面是可爱的熊猫骑着摩托车在疾驰。
加载了很久。小笑想，这个网页的动画虽然可爱，但是加载的时间过于久了，他懒得等下去，决定关掉网页。但正当他移动鼠标的时候却发现显示器上的光标没有跟着移动。
“嗯？”他感觉不妙，刚要伸手去按重启按键，网吧里突然响起一片哀嚎，随后就是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
全网吧所有人的显示器上都显示着那个正骑着摩托车的熊猫。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全网吧的电脑都因为小笑的操作而中了某种病毒。
骂声此起彼伏，小笑慌张地四处张望，希望没有人看到自己是罪魁祸首。他按下重启键却并没有用，随后连着按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反应。有些焦急的他终于忍无可忍，用手敲打锁着机箱的柜子，在他的手敲打到机箱柜子的那一刻，全网吧的灯光都黑了。
断电了。
黑暗中的骂声比刚刚更为强烈、恶劣。
小笑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默默地起身。
“要新年了，去搓个澡吧。”
小笑又想起父亲的话，摸了摸脚后跟处的九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