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PISODE ONE
再一次被隔绝了,一切事物不能由自己做主。
再一次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资格,只能通过墙上的时间表,和每个时刻对应发生的事,来丈量一天的快与慢。
吃饭、静坐、睡觉,除了这三件事之外,无事可做,甚至不能洗澡、洗漱,更不能在屋子里做大幅度的运动。
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世界。
剥夺一个人正常生活的资格,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一个上午,叶川一直窝在墙边,低头不语。
早上的米汤,他一口没喝,但是又担心只有自己不吃,或者直接把米汤拿到厕所倒掉,会被头板训斥。所以他只能等到大家都吃完,把盆扔回桶里的时候,迅速把米汤倒进茅坑。
有两个人专门负责洗盆、洗桶,其他人都挤到床板一侧,把蓝色的瓷砖地空了出来。
“新来的,擦地!”伴随光头的发号施令。不知道从哪儿扔过来三块抹布,人群中有两个人过去捡起,蹲在地上擦了起来。叶川感觉这个活自己是躲不开了,赶紧走过去捡起剩下的那块抹布,毫无规律地擦了起来。
擦完地之后,叶川站起来,他看到墙上贴着三块公告板,虽然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但是其中一块板子上的内容还是能大概看见的。
那是一个时间表,头两行写着:6:00起床,6:15早饭……也就是说现在还不到7:00,但是叶川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上午了。
时间这个东西,在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会慢得把人折磨到疯癫,这种感觉就像凌迟,一刀一刀剐在身上,让你明知道自己会死,但是却不知道何时会死。
想到要在这里待满10天,叶川就感觉自己掉入了一条黑色的河,四肢无力,只能随波逐流,根本看不见尽头,到最后连祈祷时间过快一点的力气都会被耗尽。
上午漫长的静坐,让叶川腰酸背痛,中午饭依旧是一桶菜、一桶馒头,说是一桶菜,其实就是一大桶酱油汤,里面飘着大块的白菜叶、没有削皮的大土豆片。午饭之后,所有人要铺好垫子准备午睡。
能在床板上睡的人,都是在号里时间比较久的,后面新来的只能在地下睡。叶川效仿着其他人,拿了两个垫子,一个铺在地上,一个卷起来当枕头。即使是找地上的位置,也需要下手够快,不然只能央求别人给自己腾出一个地方。
仰面睡觉在这里竟然成了奢望,人和人之间的间隔,只够侧躺。与其说是躺下,不如说是嵌进去。垫子也是形同虚设,冰凉坚硬的地面,硌得肩膀与胯骨很痛,如果不是疲惫到了极限,想睡着根本不可能。
虽然很难受,但是叶川竟然有些佩服设计这些环节的人。
人在一个乌烟瘴气的脏乱之地,无事可做且身心俱疲,自然而然会想到外面那些令自己烦心的事情,从而更加焦虑、慌乱,然后便开始怀念之前自己并不怎么珍惜的生活、并不怎么珍惜的人,随即开始咒骂自己,为什么当初会做出导致自己沦落至此的那件事,同时恶狠狠地发下毒誓,以后再也不会干相同的蠢事。
想着想着,叶川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变得轻飘飘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离自己越来越远,可能是太长时间没睡了,叶川慢慢安静了下来。
生锈的合页转动,发出了尖锐的声音,随后是铁门关上的巨大声响。
叶川睁开眼睛,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这种地方睡这么沉,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门口站着一个人,同样穿着黄蓝相间的囚服,因为叶川睡觉的位置离门比较远,所以他看不清这个人的五官长相,只能看出来他是短发,中等个头,身材比较匀称。
“各号儿!起床!”刺耳的广播声再次响起。
叶川收拾着垫子,听到光头和那个新来的聊着天,还是那套和早上自己进来时一样的话术,嘈杂声中隐约听到那个人说自己是因为无照经营被抓进来的。之后,叶川再次回到墙边坐了下来。
那个新来的走到屋里,左右环顾了一圈,坐到了叶川的边上。
叶川低着头,并没有发现新来的已经坐到了他旁边。
“您……这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啊?”
叶川抬起头,看向左边。
可能是还没有完全睡醒,叶川迟钝了一下。
“嫖娼。”
“哦,赶上检查的了啊?”
叶川没有说话,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他看着旁边的人,这个新来的脸上一团和气。
“您呢?”
“嗨……一言难尽,我被判了一个非法经营。”
“哦……”
眼前这个人看着很随和,给人一种很好接触的感觉,而且这个人整体的素质看上去要比号里的大部分人都高。如果和他聊聊天,不论是时间还是心情,也许都能好过一点,叶川心里这样想着。
“您的民宿开在哪儿啊?”
“湾镇。”
“刚进来那个!”一声刚劲有力的喊话,打断了二人的聊天。
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管教。
叶川身旁的人试探性地站了起来,“我吗?”
“就是你,过来。”
新来的走到门口,和管教隔着一扇铁门。
“叫什么?”
“曹俊。”
叶川和曹俊互相知道对方姓名是在当天下午。
二人入狱这天正好是周六,听光头说,周末的下午不需要静坐,可以看一下午电视。他说这话的时候,叶川心想,这个人也许是关在这里太久了,看电视对他来说竟变成了一种优待,他脸上洋溢出的快乐,就像是小学生知道每周二下午三点就会提前放学一样。
牢房里的屋顶一角,挂着一个大电视,开关、调节频道、音量由管教统一控制。当然,对于没有眼镜的人来说,看电视和静坐没什么分别,音量忽大忽小,画面也零零星星地冒出“雪花”,播放的节目也很随机,大部分时间播放的都是广告,而且在看电视的时候,也不许随意聊天,全屋人要保持安静,不然墙上的喇叭会传出管教骂人的声音。
除了坐姿可以随意一点,叶川根本不觉得周六的下午和平时有什么分别。
电视突然黑屏,说明周末下午的“欢乐时光”结束了,屋内的人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后便三两成群聊起闲天,头板、二板还有光头,打起了斗地主。
叶川和曹俊两个人依旧靠墙坐着,毕竟在这种环境初识,都不知道聊些什么,也许两个人觉得,这个时候有个人能和自己坐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心里也会舒服一点吧。
“您这得关几天啊?”曹俊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10天。”
叶川的心情平静了一点,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吧,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接受了最坏的结果,反而就随它去了,焦虑也就像退潮一般暂时远离自己了。
“您呢?”
“我也是10天。”
“那还挺巧啊。”
“是啊……”
“您这次是怎么赶上这倒霉事儿的?”
“我这事啊,说起来都邪门了。”说到这里,曹俊的话匣子打开了,把自己进派出所的经过和叶川说了一遍。
“等于是之前有人在您那卖淫嫖娼,但是因为这个事儿,反而查出来民宿证件不全?这事儿是挺冤的,而且证为什么办不下来,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估计就是找碴呢。”
“说的是啊……”说到这,曹俊脸上多了一丝阴沉,“现在的创业环境太难,说实话,挺让我寒心的。”
可能是看出曹俊情绪低落,叶川也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哥们儿,玩牌吗?”
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矮个男人,突然蹿出来,蹲在二人面前。
叶川和曹俊一个摇头,一个笑着摆摆手。
“哎呀,进都进来了,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想那么多也没用,出去以后有的是让你烦心的事!”“猴子男”一边说,一边洗着牌,“来,给你们变个小魔术,这是我勾搭小姑娘用的开场节目。”
只见“猴子男”把扑克牌朝向曹俊,“你喊停,我随时停下。”说完,就把牌像点钞机那样从上往下捋了起来。
曹俊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好附和着喊了一声停。
“猴子男”让曹俊把这张牌抽走,并且记住这张牌。
“记住了吧,来吧,放回来。”
接着,“猴子男”把牌面朝上,像扇形一样摊开,并做出思考状。
“是不是这张?”
一张方片A被抽了出来。
旁边几个人觉得挺有意思,发出了笑声。
曹俊和叶川对视了一下,也露出微妙的笑容。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大哥也凑了过来,“给我也变一次。”
“好!”“猴子男”来了兴致,“谁来我都能猜得准。”
当大哥抽完牌要放回去的时候,叶川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们能不能自己随机把牌插回去?”
“啊?”“猴子男”面露尴尬。
“或者等大哥把牌放回去之后,让我们洗一洗牌。”曹俊也跟着说话。
“猴子男”竟一时语塞,然后难为情地笑了笑,“你们这么不配合,那我这魔术就没法变了啊。”
众人笑了起来,只有那个挺着啤酒肚的大哥没太明白其中的奥秘。
曹俊好像看出了大哥还在困惑,便向他解释:“他让你抽完牌看牌的同时,他会偷看这张牌上边的那张是什么牌,这样你把牌放回去之后,他再摊开,只要找到他记住的那张牌左边的那张就可以了。”
“完了,以后这号儿里少了一个趣味魔术。”“猴子男”一边摇头一边面露苦笑。
晚饭的时候,叶川和曹俊都是一口没吃。静坐之前,二人站在墙边,毕竟坐得久了腰也受不了。可能是下午共同破解魔术的原因,二人之间少了些生分。
“我看你情绪比下午那会儿好多了。”曹俊说。
“都进来了,再烦也没有用。”叶川盯着地面,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你这是第一次吗?”
“什么?”
“就是……嫖啊。”曹俊好像也对这个词有些难以启齿。
“哼......”叶川撇了撇嘴。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结婚了。”
“唉……那你这有点难办啊,最近压力大?”
“我觉得我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说说呗,咱俩能在这认识,也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我信。”
可能是“眼缘”的关系,曹俊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一个玩乐无度,风流成性的人,反而感觉这个人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同样,叶川的直觉告诉他,虽然认识不到半天时间,这个叫曹俊的人挺可靠,是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
“我的事,比你的还要邪门。”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们被赋予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对外界的适应能力。即使是再糟糕的地方,只要是掌握了其中的生存法则与规律,加上一段时间的缓冲,自然而然就会融入到这个环境里。
即便在监狱,这套理论依旧适用。
这是叶川在拘留所呆了五天之后最大的感悟。
在第五天的时候,头板和二板刑满释放,光头从之前的三板变成了头板。
因为之前和光头的关系混得还不错,加上叶川和曹俊在号里的资历也不算浅了,所以光头直接把二板和三板的位置给了他们。
曹俊比叶川大四岁,所以叶川觉得应该让这位哥哥睡二板,自己睡三板。由于是光头的授意,所以号里那些和两人呆的天数差不多的人也不敢有什么不忿。
后几天的日子,对于叶川来说好过很多,毕竟从睡地下变成了睡床板,打饭、擦地、站夜岗这些杂活也不用干,一到吃饭的时候,“猴子男”便会把饭和他们的“专属小菜”摆好,叶川也终于接受了这里的饭食。
除了静坐、睡觉,叶川平时就是和曹俊靠在墙边卷起的被子上聊天。
通过这几天和曹俊的接触,让叶川觉得人离开了手机,反而会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
也许是创业时锻炼出的交际能力,曹俊很健谈,不管是叶川说的话题,还是曹俊自己找的话题,都能延展出很多的内容,这也让时间过得好像快了一些。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曹俊说的会更多一些,从自己当初参加工作,到自己为何决定创业,再到自己和老婆的感情史,以及二人去全球各地旅游的有趣见闻,都绘声绘色地分享给了叶川。叶川也会在期间穿插讲述一些自己的经历与见闻,当然他更喜欢倾听,他觉得曹俊讲话很有趣,同时又不会给人吹大法螺的感觉。
正所谓“人以群分”,虽然认识只有几天的时间,叶川和曹俊都认为对方称得上是同病相怜,共渡难关的挚友。
如果这里不是拘留所,如果外面没有那些让人心烦的“一地鸡毛”,叶川甚至觉得就这么简简单单过下去也挺好。
一天晚上,到了睡觉时间,屋子里只有电灯偶尔发出的电流声,还有不知道是谁的鼾声,叶川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且知道如何压制自己心里那些坏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侧过头,看到曹俊同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曹俊发现叶川正盯着他,瞟了他一眼。
“想什么呢?”
“唉……民宿那边一堆事儿。”
“谁不是一屁股账。”
“你这出去得先把你老婆那边安抚好。”
叶川叹了口气,“是啊,听天由命吧,反正我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出去以后,需要帮忙就说话。”
曹俊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是盯着天花板。
“那你现在就把手机号告诉我吧,这几天肯定能背得滚瓜烂熟。”
“行啊,那我就不记你的了,这样出去以后,我就等着你把联系方式给我发过来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这串号码在未来是否会拨出去,但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识得一个知己,对自己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叶川逼迫自己不断背诵那串其实很好记的手机号,因为这样总比去想铁窗外那些不可控的事情要好得多。